那是个艳阳高照的日子,岭南附近的一条官道,野花开得煞是繁茂。鸟雀在林间枝头跳跃,一片朝气蓬勃。
路边的一家茶摊摆着六张桌子,稀稀拉拉坐了八九个人。
他们聊天的聊天,喝茶的喝茶,只见一名身形飘逸,头戴围了圈纱的斗笠,身穿素衣箭袖,手握折扇的少年朝这方向走来。
要喝茶,自然得摘斗笠。
所谓食色性也,邻桌坐着的,或是路过的都要瞧上一两眼。感觉到有几道视线盯着自己,连琮扭头轻飘飘瞟了过去。那些人齐齐抖了下,赶紧收回目光望天的望天,抠指甲的抠指甲。
刚以为清净了,哪晓得又不知打哪冒出个不怕死的凑到面前来,“姑娘,一个人?”
神他的姑娘!其实也不是没有人误把他当成姑娘过,只是他一直没在意。鸟都不鸟那人,连琮径直绕过去,把扇子搁到桌子上,道:“老板,一碗凉茶!”
“好嘞,您稍等!”
刚才拦路的男人居然也跟着坐下,色迷迷地说:“哎哟,怪哥哥眼拙,原来是个小少爷,你是哪儿来的啊?长得这么俊,独自在这荒山野岭行走多危险呐,让哥哥带你吧。”
连琮不说话。
“你叫什么名字呀?告诉哥哥,哥哥保准保护你安全走出十万大山。”
他举起一根筷子,挡住男人的手,仍是不语。
那人本想摸他的脸,没碰到反吃了一筷子,不由吃痛地缩回手,做了个自以为帅气的姿势,“脾气还挺大,不过我就喜欢脾气大的,脾气越大,我越喜欢!”
周围客人听闻此言,皆窃笑不已。
男人一拍桌,喝道:“谁敢笑,信不信老子花间独行客直接灭了你?!”
围观的瞬间鸦雀无声,暗暗观察男人。莫非他竟是民间那个行踪诡秘,常常半夜偷香窃玉的采花贼?
见众人露出惧怕之色,男人的气焰顿时嚣张起来,“没错,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爷就是被官府通牒数月,玉树临风的‘盗心公子’!”
有人没忍住,一口茶水喷出来,连忙拍拍胸膛顺气。就他这模样还盗心?不要脸,呸!
“还不快滚远点,否则——”男人拔出腰间雪亮的长剑往桌面一插,话没说完,客人们便卷起各自包裹东奔西逃了。
“算你们识相!”赶走碍事的,他洋洋自得地再次转向连琮,“怎么样,小少爷,你要是把哥哥伺候舒服了,哥哥就原谅你的无礼,不会杀你。”
无论身边发生了什么,都没有影响到连琮,他仍旧静静地坐着,喝了几口茶,站起身把钱放在碗边喊了声:“老板,结账。”
男人嘴角抽搐,第一次被如此无视,且还是个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子,面子和尊严都遭受了严重打击,气得干脆用手去抓他。
连琮身体一侧,避开触碰。对方却不依不挠,偏要强留。
“跟我斗,方圆百里还没几个人比得过呢!”采花大盗步步逼近。
讲到此处,连琮把折扇放到膝盖上,若有所思看着她。
大概寇眉生听得仔细了,没有发现,不自觉追问:“然后呢?”
连琮觉得男人既然执意找死,不介意送他一程,手正要抬起,却听见男人突然“哎哟”叫了声,倒在地上。
他愣了下。
男子拿起砸中自己额头,吃了一口的果子,吼道:“哪个小王八蛋暗算爷?有种站出来!”
上方响起一道痛心疾首的声音,“唉,我的果子!”
光听这语气,好一个俏皮邻家小姑娘。连琮向头顶望去。
高高的树上,枝叶摇动,悬腿坐着两个人,一个豆蔻年华的青衣少女,一个蓝衣持剑的青年。少女怀里还兜着几个果子,低眉看着两人。
“小王八蛋,给我下来!”男人怒气冲冲,掷出长剑飞向她。
青年想去捞少女,没来得及捞稳,少女就四仰八叉摔了下去。“有话好好说,君子动口不动手啊!”她爬起来揉揉腰。
男人摸着额头道:“好好说?你暗算老子的时候怎么不说?”
“暗算?大哥你多心了,我只是第一次看见野猪拱鲜花这么刺激的场面,一时难以抑制心里的兴奋之情以致手滑。”
“野猪……拱鲜花?”
少女颔首,不慌不忙整理好衣襟,指着连琮道:“看这位小姐姐……小哥哥多美啊,肤白,唇红,大长腿……”被青年握拳抵在唇上咳嗽一声,提醒她注意措辞,这才改口:“英英玉立……可惜,可惜。”
“你一个黄毛丫头懂个屁,还想英雄救美?”
“英雄救美?”少女怂巴巴退后一步,作成人之美状,“不不不,我就是个偶然路过的吃瓜群众,你完全可以继续调戏,请。”
男人显然不喜欢被围观,威胁道:“想活命就滚远点,别多管闲事!”
少女挑眉露出个笑,“我不多管闲事,单纯看戏。”
闻言,寇眉生举手打断:“我有个问题。”
连琮讲得有点儿口干舌燥,且被风一吹身上冷飕飕的,吹倒了杯水笑道:“你说。”
“那个人到底是男是女,一个男的能漂亮到什么程度才能被一个采花大盗当成女人调戏,这有点夸张了。”
连琮:“……”
难道她的关注点不该是少女的出场方式,以及不觉得这个情景似曾相识,有些耳熟?
寇眉生一脸平淡道:“还有,这个男的太弱了吧,要一个小姑娘救他。我要是小姑娘,才懒得管。”
她竟然有板有眼地否定了最开始的自己,连琮盯着她,辨别是不是在撒谎,随即道:“别急着下结论,听完。”
采花大盗忍无可忍,挥剑就刺,“少废话!”
“我都说了,君子动口不动手,大哥你何必如此粗鲁?我走,走还不行吗?”少女并不还手,只东躲西藏求救道,“肖叔叔,杀人啦杀人啦,你眼睁睁看着我香消玉殒吗?!”
树上的青年这才跳下去,一边挡在她身边,一边冷哼:“打肿脸充胖子。”
少女抢白:“路见不平,怎能无动于衷?再说,我可是成全你的美名。”
连琮看二人打得难解难分,眉头微皱。
势如冷电,扇柄一转打中男人手腕。似是点水而过,毫不着力,却痛得对方哀嚎连连,顿时跪地大喊饶命。
“滚。”
采花大盗脸白如纸,爬起来屁滚尿流地逃了。
“哇,这位小哥哥好厉害,比肖叔叔你厉害多了!”在桌旁一条腿蜷起踩着长凳观战的少女啪啪啪鼓起掌来。
青年对少女道:“我刚才救了你的命!谁叫你乱跑出来,害我到处找,和商队都联系不上了。”
岭南一带最是凶险的地方便是十万大山,毒虫猛兽自不必说,传言里面还有许多稀奇古怪的东西,比如成了精怪的枯藤,徘徊的恶鬼……
要是没有商队的带领,凭他俩绝对翻不过去。
少女跳起来捂住他的嘴:“别说话。”
青年:“本唔唔唔……唔唔唔呜呜?!”
少女松开,转了个圈儿,双手枕着后脑勺轻哼一声:“在家多无聊,不如跟着你和商队来岭南瞧瞧,还长了见识。”
青年道:“你爹娘要是发现你偷跑了这么远,肯定气得不轻,回去你罚跪,连着我也要被骂了。”
少女不与他计较,扭头问连琮:“小哥哥你叫什么?”
连琮恍若未闻朝前走。
“小哥哥,你也要去十万大山吗,路途遥远凶险,我们能不能跟着你?”
“小哥哥,你看我们势单力薄,要是再碰到刚才那样的坏人怎么办?”
“小哥哥,你的功夫这么好……”
连琮只说了一句话:“那不是你们能去的地方。”
少女的眼睛弯的像月牙,“那么,小哥哥这么厉害,一定能带我们通过十万大山吧?我们保证乖乖的,绝不给你添麻烦。”
连琮打了个喷嚏,突然顿在这里,端着杯子抿了水喝。
大约是这故事说得确实有那么些意思,一时有了兴趣,寇眉生许久没再听到下文,不由道:“没了?”
连琮道:“没了。”
寇眉生满脸疑惑道:“那少女到底有没有翻过去十万大山?”
虽然中间还有许多情节被省略了过去,以及最后他由于种种原因未能与她同路顾自离去,但连琮认为这应该也算是尽力还原了当时的场面。他都把最重要的几个点提炼出来了,如果她就是少女,听完难道不该表现出震惊的表情,或是进而对小哥哥到底是谁感兴趣吗?
但结果她竟然只是问少女有没有翻过山??!
连琮心里有那么一丝儿挫败感,这才是他们真正第一次遇见的场景,而不是一年后在大周皇宫里。她当初闹腾得那么欢,结果一转头就忘了个干净?
他到底该信她从前就一直在骗他,还是认为她现在才是假装不记得?
寇眉生见他一声不吭,脸色不大好,讲了这么长时间是有些费神,便敷衍地安慰了一句:“没关系,故事算是个好故事,就是有点儿没头没尾的。”
连琮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半晌破罐子破摔似的道:“是吗?谢谢夸奖。”
寇眉生觉得他是话说多了累了,她马上说:“夜深了,明日还有很多事做呢,睡觉吧。”
不等他开口,她重新躺回自己的床上,面朝里抱紧被子。
灯火明灭,听着帷幔另一边的低微呼吸,连琮忽然轻轻道:“从前,有个姑娘总是喜欢把我的手臂当成枕头,时常半夜偷跑来我的房里。”
一阵风过,月光透过门帐的缝隙洒进地面。
“后来人人劝阻说半夜爬床这种事会毁了她的清誉,她说了句我至今想起来觉得在理的话,‘都上过一张床了,哪里还有什么清誉’。”
话音落,连对面的低微呼吸也听不见了。
连琮笑了笑,望着她的背影闭上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