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苍白,晨星淡然。欲明未明的曙色在东方徐徐揭开,此刻,中央美院的幢幢大楼,丛丛花木,犹自蒙着一层惺忪的薄雾,在静静地酣梦着。
一个早醒的学生去上厕所。经过4号宿舍的窗前,见一个瘦长条儿的同学独自站在桌前,面前摊着一份文稿;傅小石?他在干什么?他轻轻地推开门。
小石刚巧掷下笔,长长地吁了口气,随手抓起一个烤白薯,狼吞虎咽吃了起来。
“傅小石,你一夜没睡?”
“是的。”小石眼睛通红,精神却很亢奋:“我在写大字报。我要反驳——你看看?”
“哦,不不……”
那同学点了点头,慌忙溜走了。
不能怪他胆小。政治斗争本是严肃的事情,何况小石此时此刻几乎已成对立面人物,同情也是罪呀,怎敢还去欣赏他的高论?
小石淡淡一笑,毫不介意。此时,憋闷心中多日的积郁已一泄无余;他像个失足落水的人,爬上岸后脱掉衣服,抹干全身水珠,正享受着暖洋洋的阳光,轻松悠然。
他认为自己已经做了该做的事。“球”在别人那边了。
他相信,自己这一“脚”踢得狠、准、死;别人休想再把球踢回来了,自己没事了。
这就是他的性格:浑身充满活力,常常任着性子行事,并且总是以无邪的眼光看待生活的一切。他似一块水晶,却还未经磨洗,还不曾成为镜片。他眼中的一切便也是晶莹而朦胧的一片,嘴里的一切便也无遮无拦了。
其实,究竟犯了什么了不得的罪呢?
无非是说了那几句话——
“胡风和我家做过邻居,他不像坏人。”
“民盟主要领导人是右派?顶多是红右派!”
“我们又不是党员,党小组成天管我们说了些什么玩了些什么干啥?”
诸如此类。
他还写过一篇《论社会主义民主与法制》的大作……
此前,全国的反右斗争升级。一纸加急电报,将已在成都、重庆、桂林等地体验生活的版画系学生全部召了回来。
迎接他们的,是铺天盖地的大字报、小字报和巨幅标语。
首当其冲的是小石……
网,已经到了该收拢的时候。
二号楼四号宿舍共有六人几乎全部被打成右派。
此时,正值小石的父亲来京,住在和平饭店,小石白天接受批判,晚上仍故作无事般地去饭店看望父亲,父亲好一阵不明究里,而此时,他的儿子已作为“凶宅”的“宅主”被定为学生中“反党集团的头头!”不仅如此,全院批判大会结束之后,小石所在的班,竟有三分之一的同学发现自己成了革命的对象——右派分子。
眼看到手的毕业文凭,一夜之间付之东流。
以后呢?以后会怎样?
小石突然发觉自己被推上了一堵绝壁。
童年的理想呵,少年的豪情,何处再去寻觅你的踪迹?
还有父母的期望呢?
还有外公的预言呢?
一座对未来的美丽构想筑就的辉煌大厦,倾刻间就化作成一堆废墟。
一个理想主义者,平生第一次发现,自己已从高高的白云之中跌落在深深的泥沼里!
——这天傍晚,他独自溜到了学院最高楼的顶层,心情如黄昏时的天色一样灰暗,沉郁。
操场上空落落的。只有几个孩子在追逐着一只小小的足球。
这些天的他,尝够了痛苦,尝够了被遗弃的滋味。同学们回避,好友们反目相忤,还有人幸灾乐祸,眼睛瞪得红红的在收集他新的材料;恍然间,他觉得自己变成了孩子们脚下的那只可怜的足球……
遭批判、受围攻的几个月来与日俱增的孤独感,一直缠绕着他。但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令他痛苦,令他压抑,绝望。而脑子里却仍乱七八糟,一个又一个互不相干又似乎密切联系着的概念,你推我挤地涌流着,喧嚣着,好似一股漫天大潮突然撞上了一个狭窄的涵洞,那个涵洞——他的脑壳,一下子被挤压冲撞得快要爆炸了……
“妈妈,你回江西老家,到外公的坟上敲三榔头吧。我辜负了他……”
——南京的父亲、母亲在突然听到儿子的消息时,惊骇得直发怔:不仅仅因为小石是傅、罗两家第一个孩子,肩负着两家光耀门楣的厚望。
更因为,傅抱石、罗时慧也如天下所有的父母一样,有着一片无限深邃的“舐犊之情”。
母亲失声痛哭。
善于抒发也惯于克制感情的父亲,一个劲地抖簌着,泪水,无声无息地流满了脸庞。
这是罗时慧女士平生第二次看到她的丈夫流泪。
第一次是生他养他的慈母撒手西归。第二次就是他的爱子被打入人类的另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