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春寒料峭的早晨。
磨盘大的太阳刚刚脱去鲜红的大麾,潇洒地站上了紫金山的山脊,尤如一个迎着相机的孩子,向着紫金山天文台银白色的圆形天文望远镜,绽出一个明媚的笑。
于是,层林尽染。
于是,“隔江寒树晓生烟”。
著名的中山陵风景区,漫山遍野如波似浪的松林间,岚气蒸腾,紫雾如烟,空气清新得似能汇滴出水珠来;百鸟啁啾声中,生机勃勃的新的一天开始了。
而藏经楼的晨光,总要比外面的世界开始得早。
唰……唰……唰……
每天,长夜未甦,微光初露,一把竹丝扫帚便一下又一下地,扫过庭院和走廊,扫过通向山顶的层层台阶上的残夜,待到彩霞满天时,扫地人却已是热汗涔涔,于是扔了扫把,拣一块山石坐下,燃一根纸烟,咝咝地吸着,听一会枝头的鸟鸣,愣愣地盯着空旷无人的松林,沉沉地想着永远想不完的心事;直到寒气浸骨,才提起扫把,幽幽地往回走。
不用猜,他便是小石。
今天,在他单调而又孤寂的生活中,发生了一件新鲜的事情。
山路上,远远地走来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不知是与外界接触太少,还是别的什么缘故,那个身材高挑,模样十分秀丽,身穿一件花布罩衫的中式棉袄的女青年,一下子便粘住了他的视线。
想不到,那女青年迎着他的目光,笑吟吟地走了过来。
他忽然感到局促,本能地扭回身去。
“请问同志,到藏经楼是从这里上去吗?”
“是的,上边不远就是。”小石慌忙中指着通向山上的石路,随口问了一句:“你们找人吗?”
“不找人。我是来报到上班的。”又是那女的答了话。
“哦!”
小石哦了一声,本能地往边上一闪,迅即垂下了眼皮。直到两人从身边走过,才慢慢地抬起头来,向山上走去。
这时的他,头上的帽子正戴得结结实实。见人先低头,几乎已成了习惯。
然而,一声热辣辣的赞叹,却在他心头暗暗回荡:
挺漂亮呢,新来的女同事!
与此同时,之前乃至之后,直到今天,几乎从不在意自己衣着的小石,却不知怎么突然自我打量了一番:唉,灰不溜秋的旧上装,汗迹斑斑,打着补钉的肥腿大裤,两条裤腿一高一低。
脸上一阵发烫。瘦瘦长长的腰杆子,陡然弯曲了……
那女的正是王汝瑜。
王汝瑜倒并没怎么在意小石。她心里正在发急,一大早就出门了,七赶八赶,到了中山陵,却在松林间转迷了路,怎么也找不到藏经楼,小石便是她遇到的第一个人。
只是,她很快便发现那人随后也跟着她进了院门。
“那人是谁?”她随口问了别人一声,她原以为他是中山陵的勤杂工。
“傅小石。傅抱石的儿子。”
“谁?”王汝瑜一下子瞪大了眼睛。
“傅抱石呀,有名的大画家……”
“这我知道,可那个人真是……”
“喔!”答话者笑了:“你看他不像大画家的儿子,是吧?他现在是右派分子,在我们这儿监督劳动……”
王汝瑜愣住了。
大画家的儿子——右派分子——又瘦又高,一副瘦削的肩膀上托着个大大的脑袋,上面嵌着对灰暗的大眼睛,那身打扮,那副落魄相……一连串的印象怎么也对不起号来。
她不禁转过头,向窗外的小石细细打量了一眼。
小石发现了她的目光,读出了她的疑惑与好奇,他低下头,匆匆地走开了。
方才问路时,小石那热情而忠厚的模样倏然又浮上王汝瑜的脑海:挺善良的一个人嘛?怎么会成了右派?唉,这辈子他还能有什么出息呢?
王汝瑜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