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动,小石对此并不害怕。相反,他几乎是在用一股蛮力,用满身的热汗来发泄自己的愤懑,来洗刷自己的冤屈,以证明自己的价值。
地冻三尺,刨坑种树,一镐下去,弹起来,还要蹦三蹦。小石闷着头,一下,两下,直刨得浑身发麻,虎口开裂,他仍在刨,拼命地刨,怔怔地刨,一声不吭地刨。
自己的任务早已完成了,天生乐于助人的他又去帮那些衰弱的老人刨,帮无力的女同胞刨,刨得别人都傻了眼。
“歇歇吧,傅小石,当心闪失了身子骨。”
回答是一阵镐声和一个他所特有的憨厚的笑。
许多1958年与小石同在双桥劳动的老师和同学,忆起他在双桥时的表现,无不为他的“傻”劲所叹服。
他性格中固有的另一面——沉着、坚忍、吃苦耐劳,甚至常常有些“憨”态,在这非常的境遇里,愈发显得鲜明,强烈。
那时,抢最累的活计做,帮年老体弱的人做活,已成了小石的习惯,似乎那原是他的份内事,尽管无人强迫他。
比如养猪,本是次等劳力的事,也非小石的份内活。但夏天时,一到黄昏蚊虫扑面,管教人员说应该给猪赶蚊虫(谁来为人赶蚊虫?),让猪们能好好睡觉。这种事,苦、脏不说,还没法睡觉,谁愿干?
小石竟站出来,一个人包揽了这项特殊的任务。
猪圈里的肮脏和扑鼻的酸腐气自不必说,而且既闷热又潮湿,特别在阴雨天气压偏低时,人在里面简直是像在受刑,连口气也喘不匀。而蚊虫袭击的对象并不仅仅是猪呀。小石无异于代猪受罪,喂蚊虫去了。
白天照样要劳动。
但人是铁,饭是钢呀,如此的劳动强度,对于一个从小缺乏体力锻炼的青年知识分子来说,实在是残酷而难以承受的。而更糟的还在于,你根本不可能因过量的劳动而获得相应的食物。从不知饥饿的小石,从这时开始,终日头晕脚软,胃袋大张着,脑子里不断回荡着开饭钟声那世上最美妙,最动人的音乐……
好机会终于来了。
一头小猪生肺炎死了。管教人员让去埋掉,小石和一位教授立即热情地要求为小猪送葬。
两人一言不发,抬着小猪来到荒野处,挥镐破土,送小猪入了土。
干完了,人却忽然都磨磨蹭蹭起来,似乎都累了,都劝对方先回吧,我稍歇片刻。
于是一起坐了下来,两双眼睛,四只眸子骨碌碌地转向四面八方,又不停地滑向小猪的新坟。
终于,四目相对了。
“嘿嘿……”小石笑了笑,同时咽下一口唾沫:
“其实,这小猪……”
“对对!我也有同感!我也有同感!”
教授也拼命地点起了头,同时狠狠地嚥了一口口水。
同感什么?心有灵犀一点通嘛!
两把铁镐即刻又飞舞起来,原本就埋得很浅的死猪又重见了天日。
荒野中,燃起一堆野火……
在这一过程中,两人始终一言不发。
在吃这个问题上,无疑也是能够显示出人的品格和风度的。
教授采用的是“白煮法”。肉一经煮熟,他便立即失去了全部的儒雅和斯文。袖子一挽,大啖特啖起来。
一经吞完自己的那一份,站起来擦擦嘴,抬腿便走,一路打着惊天动地的嗝。
小石好涵养。吃肉太难得,他要美美地消受一番。
取小刀,切成薄薄的片片,放在火上烤黄(可惜没有“烤肉苑”那一份佐料),连鼻涕带口水,细细嚼,慢慢咽,尽情品出个滋味来——
美哉,死猪肉!
死猪肉,美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