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钢坡下的溪水边,有一棵遮天蔽日的黄桷老树。春秋满树摇曳着青翠,夏天满树沁出清凉。一年四季,茂盛蓊郁的拱叶围成的巨冠像把伞似地荫盖着小小的村庄。
村里的老乡在浓荫下放了几十把有扶手、靠背的斑竹椅,开了个露天茶馆,招待来往客商。
这露天茶馆生意十分兴隆。
而且,总有一天,它或会因一串光辉的名字的频频光临,而名垂史册;事实上,它可说就是一座生动自然的纪念馆——
那时,每到周末的黄昏,从沙坪坝中央大学教书归来的傅抱石先生,便会邀聚司徒乔、高龙生、张文元及小石好友邓家驹全家等知己好友,在树下茶馆喝酒品茗,谈天说地。
邓家驹之父与傅抱石先生是江西同乡,母亲则与罗时慧女士同学。因此他们过从甚密,一家人都十分喜欢抱石先生真诚豪爽的性格。当时,他早已是声名赫赫的大画家了,可他总爱穿一件蓝布长衫,随便地与人谈笑,且嗜酒贪杯。人们都赞他是位“醉能乐,醒能文”的名士。他曾在政治部三厅任秘书,但他很不习惯三厅的衙门作风。有一次该他当值星官,上峰硬要他脱去蓝布长衫,佩戴值星绶带,他不答应,口角起来,他竟拂袖而去了……
对于每周六黄桷树下的聚会,他最是兴奋。几杯白酒下肚,再嚼几口四川瓷器口的盐水花生,便谈兴更浓。什么重庆某某长官开的某某公司,派出倒卖物资的车队在盘山公路上抢行,连人带车坠下万丈深渊;什么某某大亨,为讨好美国佬,又办了一件丢人现眼的丑事……大家慷慨激烈地议论着,尖锐愤怒地嘲笑着。聚会中,张文元的谈笑最受那帮时常来凑热闹的孩子们的欢迎,因为他的话语,犹如他的漫画一样幽默含蓄,常常令所有人捧腹大笑。
在那些沉甸甸的日子里,无论物资多么贫乏,战争多么恐怖,在这棵古老的黄桷树下,却充溢着自由与友爱。正是它,诱发着这些艺术家们才思敏捷的构思。高龙生讽刺现实的漫画《幻想曲》、司徒乔悼念抗战阵亡将士的巨型油画《国殇》等,都是在这棵树下构思完成的。可当时,又有谁能知道,小石那帮或偎在妈妈怀里,或趴在爸爸膝头的孩子们,正半生不熟地吞咽着大人们的谈话呢。大人们谈论的都是大人的那一个世界,离这帮孩子们还十分遥远。但一天天,一年年,不知不觉就过去了,那些渗透着老一辈艺术家爱憎与人生信念的谈话,却也渐渐溶入孩子们的血液,顽固地嵌进了他们的人生。
数十年后,小石兄妹五人还有邓家驹,都先后走上了父辈的道路,成为新一代画家,这绝不是偶然的。
对小石而言,父辈对他的影响似乎更深刻,也更广泛。尤其是父亲身上那种艺术大师特有的对人生痛苦的敏感及承受能力,更如遗传一样楔入了他的灵魂。
有一天,小石放学回家,看见墙上有一幅画:一个手执长鞭的白发老者,在大雪纷飞中赶着羊群走向荒漠的草原。老者回首远望,眼中充溢着忧郁和向往。
这是《苏武牧羊》,父亲刚刚画成的。
小石的视线久久地盯在了画上——仿佛那老者的鞭子在他小小的心灵的旷野上,清脆地鞭出一道弧形!
父亲躺在竹椅上,一手摇着折扇,一手端着茶杯,见儿子那痴然沉思的模样,不禁将他招呼到身边,款款地讲起苏武及他的痛苦和忧伤来。
“你画的苏武头发和胡须都是那样白,那样长,他的年纪一定很大了吧?”
“啊,不是年纪大的缘故,那是十九年的痛苦造成的。一个人失去祖国和亲人,是万分痛苦的。你还小,不知道这些啊!”
“爸爸,你能觉出他的痛苦?”
“当然能。正因为这样,我才画啊。”
“我也能。”
父亲惊异而又动情地看了儿子一眼。儿子也深深地看了父亲一眼,再没出声,视线又久久地粘在了画上。
“不曾哭过长夜的人,不足以语人生”。
不懂得痛苦的人生是幼稚的。
痛苦造就了一代艺术大师。大师也创造了“痛苦”。除了《苏武牧羊》,那怒发冲冠,昂首向天的屈原,还有那低头沉吟,忧郁哀叹的杜甫,那对日豪饮,一醉如泥的李白……傅抱石笔下的人物画大多是表现痛苦的。
这是他那个时代、他的经历的必然产物。
痛苦源於爱。而恨往往又源于痛苦。
“国破山河在,城青草木深”。
一颗爱祖国,恨仇寇的种子,也在幼小的小石心中,早早地发了芽。
一次,日寇飞机空袭过后,金钢坡上空飘下一大片红红绿绿的日伪传单。传单上印着汪精卫的头像和汪伪政府的内阁名单。
没有大人的劝导,小石和小伙伴们自发地忙碌起来。他们爬树上房,攀坡下溪,泥猴一样,翻遍了每一块岩石,搜遍了每一片草丛,把传单捡起来,送到老师那里,不让它们在群众中流散。
那天下学时,小石又碰上一件令他万分气恨的事情。
他和邓家驹路经三圣宫,只见庙前的榕树上捆着一个穿黑衣黑裤的精瘦汉子。围观的人群吵吵闹闹地痛骂着,向那人扔石头,吐口水。据说:他是个汉奸。昨夜,日寇飞机撒传单时,他骑在三圣宫的庙墙上,晃动着日本小旗作内应。
汉奸?多么可耻又可恨的人哪!
苏武被困敌国19年,饱受痛苦犹自不改一颗爱国思乡之心,如今却有人身在华夏,心向日寇,太可恶了!
想到汉奸,想到日寇,五岁那年随父母南撤重庆的沿途所见,又断断续续地映上小石记忆的屏幕:
疲惫的人流、惊慌失措的神情、呆滞的目光、敌机轰炸时的混乱、哀嚎的痛苦、血与火、饥饿与颓败;倒闭的房屋,呛人的尘烟……这一切早就在小石幼小的心灵上刻下了道道创痕。他感到惊奇,费解。他那双幼稚的眼睛到处打量着这个可怕的世界。尽管父母亲处处遮掩着,不让他过多看见那些悲惨的场面,但好奇心还是驱使小石不断地挣出小脑袋四处张望。
他又看到了由于饥饿冻馁而倒毙的枯瘦尸骨,被炸掉的一条人腿,一汪汪变成黑紫的血污……
他还看到了那些挂着大枪,衣衫褴褛的败退下来的大兵……
他也听到了人们高唱着《满江红》;高吟着:“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在他那幼稚的头脑里,这一切构成了无数个硕大无朋的问号:日本人为什么要到中国来烧杀?不是说“小日本”吗?为什么会把大中华民族赶得到处流浪?……
过长沙,穿桂林,展现在人们面前的又是另一番景象:
宁静的炊烟,缕缕青烟轻袅袅地升起,人们在风景如画的大地上耕耘……
一群群从前线败退下来的大兵,如今却是气壮如牛,强横霸道,又仗着腰里别着的硬家伙和闪光的军衔,一个个拜倒在烟花女子的怀抱中,逃难的人们怒目相对,切齿议论,却又无可奈何……
战争的恐怖与和平的宁静,花天酒地的嬉闹与难民乞讨的哀怨,构成了一个个离奇而玄奥的疑团,沉甸甸地坠在小石的胸中……
而今天,他居然又看到了打着日本旗招引强盗的汉奸嘴脸,这怎能不激起他满腔的义愤?
小石率先挤入人群,挥舞着拳头切齿怒骂,也学着大人们向汉奸吐着唾沫。回到家后,他仍犹自恨个不停。一眼瞥见桌上父亲的笔筒,爬上去,取出一支特大号的毛笔和各种颜料,和邓家驹一起,在邓家新刷过的白墙上大涂大抹起来。不一会,就画成了一幅饱含深仇的大壁画:《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画上那个被刀砍中的日本兵,就是绑在树上的精瘦汉奸。不过,他又被小石“穿”上了日本军服,挎上了东洋马刀,还添上了两撇仁丹胡子。
这年,小石九岁。
这不是他人生中的第一幅创作画,却是他此生中第一幅最有意义、最富激情的心灵写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