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泪泉之花——傅小石传 §二、一只白山羊

乡野,对于孩子,永远是美妙无比的乐园。对于城市来的孩子,那就更不啻于伊甸乐园了。

刚从硝烟弥漫的江西、湖南、贵州、广西来到四川金钢坡的小石,那种新鲜奇异,好似换了人间似的感觉自然就更强烈了。他的眼睛陡然明亮,明亮得可以看清高高的空中翱翔飞旋的每一只苍鹰。他的耳朵也陡然清晰,枝上的鸟叫,草里的虫鸣,连田里的庄稼咔吧咔吧拔节的声音似乎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不仅如此,金钢坡还有一帮七八岁的小伙伴呢。他的弟弟傅二石、父亲在三厅工作的邓家驹、漫画家张文远的儿子张怀德、还有归侨画家司徒乔的三个总是穿着不同色彩的衣裳的美丽轻盈如彩色汽球般飘曳的小千金,这一帮在家为邻、在校为学友的孩子们,又都正值“七岁八岁狗也嫌”的年龄,一旦相聚在这荒野广阔的天地里,什么战争恐怖、大人的责罚,还能奈他们如何呢?

清晨,他们背上书包,啃着包谷,相互招呼着,然后滑坡跑下,几个人在白石小桥上聚齐后,一见自己已走到母亲叮咛的视线之外时,便立即学着房东儿子的模样,扒光鞋袜,打起赤脚,小脚板啪嗒啪嗒地拍打着青青的石板,时而蹦蹦跳跳,时而追逐嬉戏,待到了学校,早已是汗淋淋的了,而心中,却是何等的惬意!

放学后就更有趣了,小伙伴中常常还添进了乡村的孩子。各自尽情发挥出自己的想象去淘气,去闯祸,去挥洒那过剩的精力,那份欢娱,又是何等的畅快!

“谁家的皮蛋腌制得最好吃?”

“比比嘛!”

于是,各家的皮蛋坛子都被鬼鬼祟祟地搬了出来,几十只皮蛋竟被一气敲光,一个个尝了个遍!

当个扬鞭跃马的牧人,该多浪漫多有趣呀!

“那不是‘马’吗?”

“对对!就把它们当马吧!”

好家伙,农家的猪圈就此成了马厩,大小猪仔哼哼着被竹鞭赶出猪圈,赶得满地乱跑——猪的主人大呼小叫追了上来,这帮可怜的小骑手们又吓得丢盔弃甲,抱头鼠窜……

一逃逃到菜地里。小脑袋伏在豌豆蔓下,惊魂未定,肚子便咕咕叫了。

“这豆子能吃吗?”

“尝尝看!”

哟,未成熟的豌豆荚,饱鼓鼓,油绿绿的,吃在嘴里又是甜丝丝,脆生生的。

“哈哈!放开肚皮吃吧!”

肚子里胀鼓鼓的了,身下的土地又是软乎乎的,豆叶间洒下的夕阳暖洋洋的,太舒服啦!

何不打个瞌睡呢?

一个瞌睡醒来,竟已天黑了。这才感到了害怕。越害怕,越不敢回家了。

手电闪烁,灯笼摇曳。几家心焦如焚的母亲们前坡后坡地找来了。

找来了,更不敢出声了。直到各家母亲大声呼喊着“不打,不罚”的宽大条件,一伙“小犯人”才耷拉着脑袋,怯怯地钻出了豆地。满头的泥污,满眼的惶恐:

“妈妈……”

一声声充满童稚的呼声,是如何地搅动着母亲们的心呵!

而小石,在数十年后的今天,犹自清晰地品味到了当初自己的那一声“妈妈”里,蕴含的,不仅是怯懦和释然,似乎还有一种更为复杂、难言的况味,以至,他只喊了一声妈妈,喉头就被一团莫名奇妙的东西顶了一下,幸而天很黑,他这个领头的,才没让小伙伴们看见他眼眶里的那一汪热泪……

别的小伙伴是否也如此动情呢?小石无法知道。而那时的他,自然也无从知道,那份酸酸的、甜甜的、揪心扯肺的体味,不过是一种我们称之为“艺术天赋”的初之精灵所开的一个小小的玩笑罢了。

这样的一种敏感而独特的体验,在他那颗幼小的心录上,到底经验过多少回,更是难以胜数了。

印象最深的是那只小白羊的故事。

这个故事乃是那个时代的必然产物。那时,国难当头,官商勾结。一向美丽富饶的四川,在战火烽烟中变得一贫如洗。一元钱票子仅能换三粒大米。虽然公务员每月还能吃到些平价米,但米里尽是砂砾和稗子。煮成饭后满是霉味。以至每当小石尽情地玩耍后回到家里,端起饭碗就皱起了眉头。有时他真想把饭碗摔掉,只是看见父母那黯然伤感的神色,才强作欢颜,将霉米饭大口大口地吞掉。

就在这种极端困苦的情况下,司徒乔伯伯家生了一个小男孩,这是他家唯一的男孩。

中年得子本是件大喜的事情。可不幸的是,司徒乔的妻子没有奶水。小生命面临着死神的威胁。

山野小镇,到哪儿去搞乳汁的替代品呢?

鲜奶或奶粉是不可能有的。连一点糖也成了稀罕之物。饥饿的婴儿在团山堡上日夜啼哭,哭声揪着坡下几位母亲的心,她们急得团团转,最后,终于想到了一个好办法。

她们买到了一只雪白的母山羊。

于是,司徒家的三位小千金便成了牧羊女。每天放学后,这只母山羊便甩动着胖胖的尾巴,随着三姐妹到坡下啃吃青草。而那虽然很少却浓稠的乳汁成了维系婴儿小鲲生命的唯一能量。

玩野了心的小伙伴们,深知小山羊的劳苦功高,一个个都对这雪白的母山羊产生了怜爱之心。每天一下学,他们再也不东奔西跑了,都爱帮三姐妹放养母山羊。他们牵着它走遍了金钢坡的山野村落,让它遍尝各种青草和野菜,又常用清清的溪水为它刷洗四蹄和毛皮,使得它浑身上下没有一个污点,又白又胖,格外惹人喜爱。

而小石呢?他却别有一番心思在心头。他总是特别关心小白羊的乳房,只要看见它们饱饱的样子,就乐得格格直笑,否则,他就会独自喃喃地嘀咕,揣测它乳汁少的原因,甚至会狠狠地责怪小白羊一番。他太不忍心听见小鲲的哭声了,他多么希望小白羊能多多地产奶,好让小鲲不再挨饿呵!

然而,小白羊终于没能满足小石的愿望,它的能力实在是太有限了。

可怜的小鲲,仅仅在人世生活了九个月,便夭折了。

那种感觉,那种与小石幼小的年龄并不谐调的惊骇、痛苦、困惑的感觉,这一次是何等强烈地席卷了小石的魂魄!他闷闷地坐在门前,愣愣地仰望着山巅,久久地不出一丝声息,好像呆了似的。

那时,他都想了什么?

我们无从揣测。他本人也记不真切了。唯一忘不了的是,好几天,他都不愿再见到那头漂亮可爱的小白羊。不是不爱它了,也不是责怪它,而是受不了看见它时便会涌上心头的那股酸涩的滋味——

毕竟,他还是个不到10岁的孩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