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上“帽子”后,小石才真正体验到,这种痛苦,是原先无论如何想象也体会不到的。
最大的痛苦是生在尘世却被迫与“世”隔绝的那样一种莫名的精神压抑。
莫须有的罪名,被冷落,被抛弃的苦衷,却又无处可讲,无人可诉的郁闷——这对于一个风华正茂,好说好动,当惯“领袖”的年轻人,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滋味,连他自己也辨不清,道不明了。
尤其是初始阶段,思想上可以强迫自己接受现实,情感上却怎么也转不过弯来,那一份巨创般的搅磨,令人几欲癫狂!
小石那高高的个子,一下子显得佝偻起来,大大的脑袋终日无力地垂挂在胸前;大大的双眼里再也不见了往日的神采。多少次,他披着夜色在校园中独自徘徊,在校外的马路上茫然踯躅,好久,好久……
他想找个人,大哭一场,吐尽心头的冤屈;他想寻觅失落的自我,但他什么也找不到。即使能找到,他也不愿去牵累别人。啊,马路并不陌生,校园却失去了亲切,整个世界在眼前一下子变得那么漠然,变得没有了任何色彩;往日的欢乐与热情的记忆虽遥远却清晰地在眼前闪现:
多少个清晨、黄昏、傍晚,自己和同学们在校园里的小径上一起漫步,一起笑,一起愁,一起激动,一起憧憬着未来。可如今呢?
完了。自己已经成了一个被社会的汪洋大海无情地抛上荒岛的孤儿,陪伴自己的也许将永远只有孤独了……
孤独,对于真正的强者,并不是坏事。
从来不感到孤独,决不会理解人生,也决不会成为一个真正的强者。
小石毕竟是小石。从父亲身上遗传下来的对痛苦的强烈敏感和巨大的承受能力,在这关键时刻又一次支撑了他。而从母亲身上继承下来的幽默感和乐天性格更是不甘屈服。他终于下定了决心,接受现实,咬紧牙关;无论如何,自己要站起来!
面对着人生的第一大危机,“唐·吉诃德”又一次举起了他手中的长矛。
他一头扑进图书馆——学校中止了他的学业,让他先到图书馆“改造”——白天,他一言不发地做他的编目工作,晚上,则利用这难得的“清静”,潜心读书,拼命作画。
像一切遭此厄运又不甘沉沦的知识分子一样,他把希望投注到书堆里、习作中。
1959年,傅抱石先生应邀为新落成的人民大会堂绘制巨幅国画《江山如此多娇》。小石又一次得到了一个良好的观摩学习机会。他一有空就从双桥农场赶到大会堂看父亲作画,汲取到了不少艺术的甘泉和父亲的深情挚爱。灰暗的心境逐渐出现了缕缕亮色,信心也随之复苏了。
他决心从艺术中去寻求新的生命价值,而艺术也又一次赋予了他生存的希望。
——在1958年,他已和美院的二十多个右派一起,被发配到了河北双桥农场去劳动。
同时被送到双桥的有上万人之多,从政府部长到作家,教授,演员,大学生,来自不同职业的“分子”们济济一堂。
小石久仰大名的丁玲,吴祖光和农垦部的党委书记、美院院长、党委书记一时也都成了这里最廉价的劳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