仓垣城头上鸦雀无声,一个个屏息瞪眼,欲抽一口冷气,却似被堵住了咽喉般得难受。谁也不敢相信,整整两个多时辰后,战场上竟会是如此的一幕……
一座烧焦的投石车兀自散架躺在仓垣城外,其上不时有火苗攒动。不远处是那浴血的青年,此刻也已满身是伤,银甲上的异兽睚眦,映着夕阳与血光,说不出的诡谲与可怖。在他脚下那一片红壤中倒着的,是一个个被那杆银枪刺穿的晋军士兵,几乎垒成了一座小坡。
那青年一如战神般拄枪挺立在原地,叫人望而却步,晋军早也忘了还要追击石勒大军,眼前这樽魔神让他们这些从戎数载、刀口舔血的士卒们也是胆寒,竟是浑身不得动弹。
“噗”的一声,一支箭头划过寂静的沙场,贯穿了青年破损盔甲的左肩,终于一个弓弩手大起了胆子射出一箭,打破了久久的僵持。青年不闪不避,却柱着银枪犹自挺立原地,他早也乏力不能动弹,只是凭着坚强无匹的意念伫立原地。晋军这才从惊恐中稍复,围成个圈慢慢靠拢过去。
靳冲怀着难以言道的心情注视着眼前青年,早也为他那不可思议的意志给折服。这两个时辰里,两人数度交锋,即使是墨门出来的他也没能占到一丝便宜,竟能与未动用阴元的自己战个旗鼓相当,实在难以想象这是一个寻常草野能有的本事。他推开人群,走近青年身边,夺过了士兵手里的大刀,准备亲手给他一个结局。英雄要有个英雄的死法!
故事到这里,如若没有变故,或许已然是个悲壮的句点。然而,这却也只不过是一个开头罢了……
倏忽,冷风大作,不时卷起漫天黄土,和着渐浓的红雾遮住了所有人的视线。似有一个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似轻非轻、似沉非沉,却是清晰地钻入了每一个士卒的耳朵里,却没人知道它的内容是什么。
少顷,声音方毕,尘土重归平静。晋军围成的圈当中,青年竟是凭空消失。场中久久无声,直到一声兵器落地,也不知道谁先跪倒在地喃喃念道了句“魔神啊”,于是一声声兵器接踵坠地,晋军们相继扑倒在地、口呼“魔神”。唯有靳平似有所悟,面上是一如既往的轻松淡然,久久,摇了摇头转身步下城楼。
将大刀随手一丢,靳冲仿佛使然,遥望远空,喃喃道了一句:“这样也好。”环顾硝烟荼毒的战场,只留下一具具焦臭的残肢、一支支杂乱的箭簇,和那一张张满怀敬畏的陌生脸庞。又或者,其实,什么也没能留下。
漫天白雪兀自大了几分,不多时却又诡异地停了下来,消融在血地里,如一片红海般蔓延开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石勒终于在众将的期盼中缓缓醒转。望着一众手下焦虑的神情,石勒竟觉恍若隔世。只是胸口隐隐的疼痛让他还记得先前发生的噩梦,目光在人群中搜寻了一圈,突然失态地将靠他最近的刁膺一把拎过,似乎突然想起了那造成他昏迷却也救了其一命的银枪一击,竟是怒吼道:“翟莲呢?”
听闻这个名字,一众人无不羞愧地低下头去。刁膺苦笑一声,声音也低上了一分:“翟莲小兄弟为了救主公,领着百来死士拖住了晋军阵脚,我等才有命留到现在。现在,只怕……”
“砰”的一声,还未吧话说完,刁膺重重地被石勒甩在烂泥地里,一双满是愤恨的虎目把他盯得直发毛,却是不敢再做半声。诸将见石勒动怒,也不敢说上半句,一时就只剩下风声呜咽。
也不知过了多久,石勒重重地呼出一口浊气,竟有老泪夺眶。见他抬望天空,雪已停歇,一尾夕阳残光将这一众兵将照在其中,个个都没了生气。虽然这一战损失了千余士卒,可谓十去其一,却也没能损其根本。只是期间惨烈无言可表,士兵们都少了许多锐气,更留下一道心病,此后再要攻克仓垣却是难上加难。
“翟老哥,勒对不住你啊……此仇不报,我石世龙枉为人。”言语里极尽悲恸,良久,石勒眼中凶光一闪,扫过那狼狈的数万兵将,却没一人敢直视。冷冷地低哼一声,他切齿般得传令下去:“连夜整军南下。”
众将皆是不解,石勒根据地明明是在北地,此刻刚刚兵败,恰值休养之际,不北还反而南下作甚?刁膺、张敬两人对视一眼,还待张口劝阻,却被石勒一眼瞪了回去,不敢再吱一声。石勒一声苦笑,手下将领、策士虽多,却无一堪大用之智囊。
唯有张宾对上石勒冷目依旧不卑不亢,这才让石勒稍稍注意起这个瘦弱的青年儒士,有心想试试他:“你说。”
张宾这才苦笑着摇头一叹:“主公原本也没打算攻取仓垣,甚至打着佯败于王瓒的算盘。只是事与愿违,那仓垣竟有高人坐镇,这一战却是败得很惨。”
这一翻言语出口,众将都是一怔,皆道荒谬,甚有破口大骂者,哪有故意打仗吃败的,难不成是自己活腻味了?刁膺、张敬更是连道“狗屁”,直呼其不学无术,乱放厥词。唯有石勒却是眼中一亮,微微颔首。
不加理会他人言语,张宾回望一眼消失了踪影的仓垣城廓,继续道:“区区王瓒根本无法威胁到主公图晋大业,主公真正目的是要切断洛阳与荆江及江淮地区之物资补给线,是以一早就将目光摆在了南阳之地。原本打算诈败王瓒,装作败逃,令晋庭不虞有诈,便可在其不加防备下为我所乘。可惜……”
“可惜损我一员猛将,确是得不偿失。”石勒抢在他前接过话头,这才一叹,“罢了,孟孙,你可敢作为本将使者,再走一趟仓垣,不管王瓒开口甚条件,你给我将翟小兄弟的遗体取回。待本将攻陷洛阳,奏明陛下,为其求追谥号‘平晋侯’。也算聊表其父子二人对本将的救命之恩吧。”
“哦?原来翟兄弟的父亲对主公亦有救命之恩?”
石勒露出追忆神色,心里憋闷,不再言语。却是呼延莫挠了挠头道:“这个我倒是知晓,想当年,主公与我还在汲公帐下。那次,成都王司马颖派了那‘屠伯’苟唏同我等交战。唉,那苟唏真真厉害,那一仗,我等部将被杀一万余人,迫得我等落荒而逃。半路又遭冀州刺史丁绍袭击,却是那翟家大哥救了我二人性命,我二人感恩,加上意气相投,便认其做了大哥。若非主公眼尖,认出那翟莲小侄,我倒将此事给忘了。可恨那王瓒……”
摆了摆手,阻止呼延莫说下去,石勒回望一眼仓垣方向,便当先策马南去。夕阳将没,将他身影拉得老长,竟是说不出的苍凉。诸将方始心中了然,无怪石勒竟是如此厚遇那翟莲,其间原有如此辛秘。
在呼延莫的亲自护送下,张宾往仓垣回赶,重温那场噩梦,回想起那雪天里炸落的火雨,两人心情皆是沉重。良久,呼延莫终于耐不住沉重的气氛,当先开口道:“孟孙,你说王瓒从哪觅来的那六只大鸟,竟有如此威能。原来木头板拼凑出来的物事还能在天上飞么?晋军要真有那偌大本事,为何屡败在我军之手?这真真是庄子怪事。”
张宾也是摸不着头绪,随着马身颠簸着,却似毫无知觉一般。想了半天才道:“史书上曾有记载,春秋时鲁国有位名为公输班的奇人,此人颇擅木工,他曾造出一种木鸟,能借助风力飞上天空,只是其中奥妙怕也是远远不及今日所见那六只大鸟吧?”
“哦?还有这般奇人?你们汉人还真是能人辈出啊,难怪主公常叮嘱我多学学汉人的文化。”
“呵呵,将军切莫妄自菲薄,将军冲锋陷阵却也是少有敌手的。”
闻得这话,那呼延莫先是一挺阔胸,很快又是一阵苦笑,想起那仓垣城一战,原有的那一丝自鸣得意也都抛到了九霄云外。见张宾不解,才摇头道:“孟孙不知,在下比起那靳武德还是差了不少的,更莫用说那翟家小侄了。”
眼前依稀是那一抹为自己挡寒的背影,那一身白旧长衫迎风摇摆,“猎猎”声响犹伴耳旁。想起一日之间物是人非,自己这孱弱的身躯犹自颠簸在马背,而那道坚实的背影却已远去无踪,造化弄人却又叫人无可奈何。远眺仓垣依稀轮廓,心中一丝胆怯已去,不论生死,他张宾无论如何也要走这一遭。
远远的一阵乡曲传来,隐约是个汉子赶着辆牛车,正奋力挣脱那一轮泥泞。约摸盏茶功夫,歌声又起,向着那仓垣城西面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