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室陷秦俑悲歌,封固裂许氏反目。
传闻,每到盛夏最热的季节,巫峡长年的云雾在这一日停滞,江水退下一丈,神女峰底便会传来声声呜咽。一时间渔樵尽散,猿雀失声,好不诡异。
是日春风才奏,原本湍急的巫峡却已停止了奔涌,不住地向着崖壁间的缝隙流去,仔细一看,那薄薄的雾霭无端凝固。两岸嬉戏的猿猴仿佛察觉到了什么,惊叫声声中向着山林深处逃去。未几,几处浅水变作了泥泞,一块块奇形怪状的滑石曝露在外,从高处望去,每一块滑石间似乎有着某种联系,皆都指向了神女峰脚下的一道裂缝。
厄尔,静寂的峡谷里响起连绵呜咽,其声悲怆,在两岸的包围下回音不绝。倏忽间,一声怒啸突兀其中,竟惹得通峡震颤、众木凋蔽。远处,一条极快的黑影遥遥望见,赶忙停顿下来,堪堪站定,才见是一个肩负黑猫的俊朗青年。
来人自是朱溪无疑,只是原本爽朗不羁的他,此刻更多了几许疲惫与焦急。先前在奔跑中尚且不觉,乍一停稳,浸汗的衣裳贴在身上,让他好不舒服。
随手拎起胸襟抖了抖,朱溪无心他顾,望着战栗一般的巫峡,还有那格格不入的停云滞雾,愈发凝重了。那一声怒啸远远传来,其声不减,绕是他胆子极大,亦是震惊不已。隐隐的,他感到一丝强烈的不安,甚至还有些许无以名状的兴奋,仿佛宿命临近一般,叫他久久不能释怀。
正疑惑间,眼角一叶竹排一晃而过,竹排顺着激流急行,却没能跑出多远,便卡到了岸旁垂揽的矮枝上,其上空空,主人却不知去到了何处。
“天助我也!”朱溪微微喘着粗气,嘀咕了一句。仗着青鬼之身连续飞奔了一日一夜,早也精疲力尽,此刻见了顺水竹排,怎不叫他庆幸。若能借由川江之力行路,在恶斗之前倒是一段难得的调息。
长竹拨开了密枝,引着竹排疾驰向东,眼中的神女峰愈是清晰,耳畔的异声更是惊心动魄,仿佛重锤般敲打在心头。这时,沉睡在肩头的乌金猛地睁开眼来,凌厉的目光盯着远处震颤的山体,其中满是久违的贪婪。
正行间,诸般声响戛然而止,巫峡回复了原貌,却徒增了几分静默的可怕。一阵清风陡然卷来,两岸的树枝瑟瑟,竟丢下半数枯叶。朱溪心中顿感滞堵,若非身边流水依旧,只怕这突然的反差足可叫他郁结。正要长出一口气,朱溪轻“咦”一声,低首看去,江面愈行愈是浅缓,变得浑浊不堪,其中更是不见一条游鱼,好不死寂。
眼看着神女峰已是在近,心中的不安却叫他不耐江水的节奏,只见竹排一沉,陷到了淤泥之中,其上坐客竟已消失不见。朱溪再现身形已是在半山峭壁上,却看人影一晃,峭壁里钻出的手臂在一株老松上使劲一按,人已踩着悬崖而上,便是猿猴见了,只怕也要自叹弗如。
忽闻“咔嚓”一声脆响,朱溪赶路正急,浑没去想半山枯木的异常,未料刚要借枝攀登却是脚下一空,人已朝着崖下直坠。眼看着就要落到江面,朱溪鬼气森森的右臂朝上一探,只见两道鬼气破臂而出,幻做了两只鬼手,堪堪抓住一块凸石。与此同时,他不由自主的身体朝着峭壁撞去,擦着水面落到了壁缝之中。
方从惊骇中回过神来,背上猛地一冷,黑暗中无端传来一股不可思议的压力。还未来得及戒备,朱溪周身鬼气竟被这股压力激地溃散,手上一轻,便落到了激流之中。
暗流汹涌不容抵抗,乌金见状不妙更是早早钻到他胸襟里去,失了阴阳术法之助,朱溪如何敌得过自然之力,更是任由摆布,便激流带着不知东西。情急之下,他拔出了藏在腰间的蒲牢剑,霎时,一声龙吟怒放,竟震得激流一滞。便这一顿,朱溪仗着剑身微光,赶忙阙准处境,每每就要撞上洞壁,便用剑身一挑。说来也怪,那软剑吞口出的玄色珠子竟放出淡淡青光,在那激流之中毫不动摇,朱溪便是借着青光,一次次躲过撞头之险。
在激流中闭气已是不易,更要奋力挥剑,朱溪思忖如此下去必难持久,尚且不知这流水通往何处,此刻已是渐感不支。感受到怀中的挣扎,他也只能在心里图叹一声:未料不能襄助师傅,此刻更害了乌金你一条性命。
约摸过了一炷香的功夫,在他却是度日如年。朱溪脑中恍惚,只觉自身被水卷着往上行去,心道奇怪,借着微光朝上看去,却见离洞顶只不足两丈,暗呼“休矣”。
“不对,这激流汹涌,显然不止于此,莫非尚有去路!”想到此处,朱溪猛然惊醒,只觉柳暗花明,重燃生机。
水流湍急,两丈之距转眼即至,还未来得及分辨去向,大水便把他从一座洞口抛了出去。乍嗅新鲜空气,朱溪却没有死里逃生的侥幸,因为出口竟是一个偌大的无底深渊,水流倾泻而下形成一道狭长瀑布,只是不闻落水之声,实难想象洞底有多深。
此刻他被大水冲到了半空,软剑够不到洞壁,若就此坠下其结果是不言而喻的。便在这时,忽闻怀中一声欢嘶,金乌“喵”地一声蹿了出来。见它无碍,朱溪无暇欢喜,赶忙将手按上它额头,口中大喝一声:“褫跋!”
话音回荡在洞穴之中,久久不散,一只腿粗的墨色长臂从他胸中探出,终于又一次免去了坠崖之苦。抹了把湿漉漉的脸,朱溪环顾一圈不甚清晰的四周,感叹道:“该说我运气欠佳抑或命大呢,竟连翻造次大难。啧啧,未料神女峰山腹中竟有这般天地,这暗流端得可怕,只是我分明感觉到一股可怖鬼气,这会儿却又无影无踪?”
望着漆黑的洞顶,朱溪一阵犹豫,分出两只鬼手,带着自己向上爬去:“这洞口是回不去了,不若再往上行,兴许别有出路也未可知。唉,只怕误我要事!”
一条狭长而不规则的地道里,三人相隔十余步对峙着,一侧独立着的老者头发半白,鼻梁坍塌,面对着气势汹汹的两人,眼中更多却玩味的笑意。在他身后是一间石室,半开的石门外油灯微晃,隐约可见几个诡异的黑影,只是黑影伫立原地,却是不动。
对面二人望着半开的石门,竟流露出些许怯意,尤其是那矮胖的小眼老者,见他怀抱着虎纹老猫的手微微颤抖,仿佛那门中的是地狱凶神一般。
走道壁上有着数十道裂纹,不知从何而来的光线投射到中年脸上怒容,倒是显得颇为正气。中年两手随意放在一旁,却见袖袍微鼓,霎时间两道墨纹蹿上面颊,绘作一道绳结。
“粲不得无礼,你大伯只是为家族而一时气愤,岂会做出有违祖训之事?”小眼老者强笑着给了中年一个眼色,最后一句却是抬高了嗓音,分明是有意提醒。
“枉我二人同胞兄弟,你却如此迂腐。长孙家执掌六仪的日子太过长了,也是该换我许家坐坐此位了。”塌鼻老者嗤笑一声,眼睛却是牢牢盯住二人,尤其对那小眼老者也颇为忌惮。
“即便如此,也不该动用此间之物啊,大哥岂不忘祖训?”
那头好言相劝,塌鼻老者却是眉头一皱,不耐地拂袖道:“废话!此间之物原就是先辈所留,既然先辈不予毁却,自是有其深意的,老夫今日用之有何不可?”
“此言差矣,先辈虽做出此等凶物,却以封固禁在神女腹中,并叮嘱族人世代谨守,不可妄动。须知此物太过凶险,非是常人能遏制得了的,若用之不当,失了本心,莫说六仪从此覆灭,便是这八荒九州亦难保全。届时,必成三家之患,大哥岂可造次,叫岑楼大哥为难?”小眼老者借着言语动作,不动声色地朝前挪了两步。
“哼!若得此物,加上老夫赤鬼之身,便是岑楼也未必能奈何老夫。休得再言!”话音刚落,但见石门挪动,一个个黑影缓缓曝露到火光之中,仔细分辨竟是一座座形态怪异的秦俑。
塌鼻老者的影子向后拉开老长,直抵石门之上,尾端却变作巨掌模样。石门推开出,秦俑面目全非,样貌怪特,有的额生数角,有的身盘鳞尾,有的六臂过膝,有的背生石荆......虽之窥了小半,数百座秦俑却鲜有相类者。
随着石门愈开愈大,稍远处一尊丈高秦俑更为醒目,见他生有三面,一面嬉笑,一面嗔怒,一面冷酷,只是每一双眼中竟透着慑人杀意。反观身躯,在群佣中却是最寻常不过,只是雄壮非凡,仿佛有万夫不敌之勇。
乍见那佣,小眼老者倒退一步,不禁“嘶嘶”冷抽,急切间,抬手喝道:“大哥不可!”
“父亲何必多言,大伯既已泯灭良心,我等再不出手只恐不及。”眼看着乃父犹豫不前,中年只好当先出手。
见此,小眼老者狠狠一叹,再不多言,只把手心按到那虎纹老猫的额头。
“好得很,今日我兄弟两便来斗个高低。”
塌鼻老者话音未落,却闻石室里传来一声闷哼,仿佛谁人摔倒在了地上。转首望去,只见一个黑子青年抚额站起身来,看着周边景象,惊得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