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瓦青砖下,绿影婆娑旁,品一壶清茶,下一盘棋弈,莫不静好。
莫及羽手执白棋,苦眉沉思,小心翼翼地落子。
沐星词不急不缓,行云流水。
一局胜败已定,莫及羽眼看着自己的大好河山在沐哥哥手中变得支离破碎,无力挽救。
想当初,她在帝都可是出了名的大才女,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时逢云起落日与未然三国棋术比赛,她靠着惊人的沉着与冷静,超乎同龄人的成熟,在众多竞选者中脱颖而出。
最终被封为云起帝国“小神女”,赐万户侯,并代表云起帝国与落日帝国对弈。
结果自是不用说的,她向来是个骄傲的人,从不做没把握的事,既然要做,自然是有必胜的把握。
那个时候,莫家家主莫及染尚未归来,莫家尚处于贫困潦倒的处境,莫家小姐这颗冉冉新星备受关注和拉拢,以致当时莫家门庭若市。
可是说,如今莫家的一切荣誉地位,都是因为她,莫及羽一人所带来的荣耀。
而后莫及染回归,重塑家风,刻意低调行事,莫家也才有了当今人所不能及的声望。
如今,从来不输于他人的莫家小姐,竟然输了,而且输得很彻底,丝毫没有挽回的迹象。
莫及羽未见有任何的不服,哪怕是失落感,也在那张倾城容颜上找不到一星半点。
好似在众人眼中的名利虚荣,一切都是多么微不足道的事儿。
她轻轻端起茶壶,先为沐星词斟了一盏茶,再为自己添了半盏,端起茶杯,轻纱掩面。
几乎是毫无征兆地,一滴晶莹剔透的泪水落下,在波光粼粼的酒液里激起一道涟漪。
饮下酒后,莫及羽抬起头来,浓密修长的睫毛上,仍挂着许些晶莹,犹如清晨初曦下,清冷孤梅上一滴泪珠,泛着楚楚微光。
沐星词微怔,他见过她很多自然而然的表情。
端着药碗,朦胧的水雾后,是她暗含担忧的瞳孔。
踏地而舞,遮天的藤蔓下,是她绝美倾城的笑颜。
那样的美丽,不似九天玄女那种,高高在上,飘渺虚幻的美。
莫及羽的美丽,美到真实,美得不可方物,实属人间尤物。
自从被莫及羽相救,结识莫及羽起,按理说,对一个陌生人,他该有着防备之心。可他对她,从未有过戒备之心。
不知是不是前世注定,初见她,心灵深处有种前所未有的心动,来自灵魂的亲切感。
而他现在,竟带了心疼怜惜,从未见过她这般,眼中分明闪烁着泪花,嘴角却绽放着笑容。
莫及羽似乎看出了沐星词的心事,吸吸鼻子,扬起笑容,“我不是输了才哭的,其实,我很少哭的,今天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想哭。你知道吗?这场对弈,我等了十二年。”
那时的她,家族败落,无人庇佑。为了在这弱肉强食的世界生存,她几乎是卑微地,小心翼翼的谋求发展,一步走错,满盘皆输。
“十二年?”沐星词清澈无痕的眼眸中闪过一丝迷茫。
“十二年前,我们第一次相遇,是在帝都郊外百里山的梅林里,我受到同龄人的排斥,是你救了我,也是你教我的棋术。沐哥哥,你真的一点都记不起了吗?”说到最后,莫及羽情绪有些激动。
这样的情绪,已经好久不曾在那张冷静到极致的脸上出现过了。
沐星词认真地回忆,可过去的种种仍然是一片空白,莫及羽说到的,提到的,他没有任何印象。
莫及羽有些失落,但随后又带着自信的笑:“沐哥哥,我会想办法,一定要让你记起一切,还有三年前——”
她突然不说话了,她的沐哥哥,真的愿意记起三年前的事吗?
莫及羽不会忘记,三年前身为大祭司的沐哥哥突然失踪,接着于昼横空出世,成为云起帝国新一任祭司。
而三年后沐哥哥身负重伤,以潦倒之姿出现。
那其间的三年,发生了什么,可想而知!
说还是不说?莫及羽做着思量。
看着沐星词清澈如一汪碧潭的眸子,莫及羽心中轻叹,怎可让那样的眸子蒙尘?
她微微坐正了些,半开玩笑道:“总而言之,沐哥哥,我希望你能一直快乐着。”她再次抬眸凝视着沐星词,试着转移话题:“沐哥哥,就对弈而言,你就不能让让阿羽吗?”
沐星词看出了莫及羽的意图,心里留了个意,清眸似水,清澈无痕,“阿羽,你的棋艺才能绝不在我之下,你是一个很好的对手,如果是敌人,也将是个极度危险的敌人。”
沐星词眼神清澈,面上是如初晨般的和煦笑容,半开玩笑地跟着莫及羽转移话题。
莫及羽撅撅嘴,抬起腿,在沐星词身边跪坐下,微仰着头,神情专注:“沐哥哥,阿羽永远不会是你的敌人。”
这是一次郑重的承诺,也是莫及羽对自己的定位,不论沐星词之前是什么身份,乐师也好,祭司也罢,他始终是她的沐哥哥。
沐星词微笑:“我相信你,阿羽。”
莫及羽神情有些恍惚,她听过别人对她说过很多次“我相信你”,可唯有这一句,尤其是她朝思暮想的沐哥哥所说,短短四个字,胜过任何虚无缥缈的金银珠宝,名利权利。
莫及羽还想在说些什么,眼角不经意间瞥见不远处的藤蔓,淡了笑容。
藤蔓下,一袭红衣胜血的莫及染正冷冷地盯着他们。
莫及羽正了正色,朝莫及染点点头,转而柔声对沐星词说:“沐哥哥,我兄长找我有事商量,我去去便来。”
见沐星词点头,莫及羽柔柔一笑,缓缓站起,袅袅走向兄长。
莫及染和沐星词透过行在小道的莫及羽,四目对视。
莫及染冰冷狂傲,沐星词温暖澄澈,一冷一热,各带着考量和探究。
明明气氛势如水火,但二人都刻意缓和力量,半晌后,沐星词朝莫及染微微而笑,他很佩服莫及染的肆意放纵。
但莫及染高傲的很,扭头就走。
莫及染大步走在前面,莫及羽坦然自若地紧跟着他。
二人走在绿意盎然的藤蔓走廊,微风吹拂,藤叶簌簌作响,穿梭在藤海中,谁也不先开口说话,但气氛已是降到了零点。
走了还一段路,蓦地,莫及染止住了步子。
语气仍然是冷淡,比起以往,却多了些无奈,“你爱上他了?”
“是,哥哥,我一直爱着他。”莫及羽坦然说道,几乎没有一点犹豫。
莫及染转过身,语气凌厉:“你是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吗?你竟然敢说爱上他?”
“哥哥!他失忆了,他忘记了过往的一切,他现在,只是个普通人,和任一方势力都没有牵扯,对于我们的大计不会有任何阻碍!”莫及羽据理力争,竟是第一次与哥哥发生这样的争执。
“好,就算他现在失忆了,那他有朝一日不会醒过来吗?他若是醒了,就是于昼的死期,我们在云起帝国唯一的庇护也随之消散,王呢?他在云起为奴,弯下挺立高贵的背脊,做小伏低,可多少人巴不得他死,明枪暗箭,防不胜防!”莫及染冷冷盯着妹妹。
“哥哥,我用我的生命起誓,会用我的方法避免一切可能的发生,绝对不会出现你说的那种情况。但是哥哥,我烦请您对我,不要时刻像监视囚犯一样。我尊重你,但同时我也是一个自由的人。”莫及羽对视着哥哥,倔强着。
莫及染眼前浮现出熊熊烈火,当年的烈焰,烧红了半边天,浓浓的烟尘,如同死神的镰刀,收割了一条又一条的鲜活的生命。
母亲浑身是血,用自己的命换了他们兄妹二人的生命。
犹记得母亲拉着他的手,不放心地嘱咐着:“一定要保护好妹妹。”
莫及染冷凝的表情缓解了几分,一时间,二人都陷入了沉默。
他一言不发,内心被愧疚占满,这些年,他终究是没有做好一个哥哥。
他努力练武学医,在落日帝国做只有影子的暗卫,多年来,从未给过妹妹一句嘘寒问暖。
莫及染忽然感到很疲惫,转过身行走。
莫及羽目送哥哥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过了许久,伴着簌簌的藤叶声,她听到她那高傲哥哥开口:“对不起。”
长安一路拽着雪马,行走在走廊。
雪马身在藤蔓走廊,蹦跶着四蹄,想要摆脱这个“坏女人”的束缚,令它失望的是,这个没它高,没它壮的女子,力气竟比老牛还大!
半明半暗的天空,流光溢彩,藤蔓枝枝缠绕,藤叶发出“沙沙”、“沙沙”的声响,将清风明月递送到这间院落。
余晖褶褶生辉,银月如玉盘,长安娇小的身姿,行走在绿影婆娑间。
长安的冷静,与雪马的焦躁形成鲜明对比。
走了几步,雪马突然嘶鸣了一声,透着无限的委屈。
叫得我好像把你怎么样了似的,长安回头,十分无语地看了它一眼。
雪马的大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一侧,鼻子哼哧哼哧冒着热气,报复似的喷了她一脸。
长安顺着马儿的目光看去,一袭红袍的莫及染从不远处的藤蔓下走来,逆光下,他天生艳丽的容颜上透出许些苍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