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望江楼的风也变得更冷了。
人群已散,当方瑟来到这里的时候,满江河灯正与映着半城形影相吊。
“怎么还不休息?”
他解下自己的斗篷来给小女儿罩上。
“爹……”半城勉强提起精神来,对他笑了笑,但是她自己也知道这笑容绝对不好看。
方瑟把女儿搂在怀里。
“爹都知道。”
有父亲在,再冷的江风都不能让半城感觉到丝毫寒冷。她的身体随着心渐渐温暖起来,她抬头对方瑟说:“爹,凤君哥告诉我,我还可以选他。”
“竹沧和凤君,你更喜欢哪一个呢?”
“当然是凤君哥啦!可是……”可是闭上眼睛,扪心自问,所谓的怦然心动,正发生在那日光正好的午后,少年放肆无羁的笑容。她无奈地张开眼睛,眼巴巴地看着父亲,对他说:“对于我来说,凤君哥就像江湖盛传天下第一兵器的龙雀,如果你问我想不想要,我当然会说想要,但如果真的把龙雀给我,我可能会把它供起来,而不是让它成为我的配剑与我并肩作战。我不希望他被尘俗点染,不希望他因为我而失去如天神美好的性格。”
“但是和姜竹沧在一起的时候,你完全不会有这些考虑,是吗?”
“嗯……”
“当你崇拜一个人,你会发自内心想要成为他,但当你喜欢一个人,你会在他面前做真实的自己。”
半城深以为然,用力点了点头。
方瑟轻轻摸摸女儿的头发,笑道:“所以,我更希望你去做这件事。”
这件事?
是不是就是卢凤君欲言又止的事?就是姜竹沧所谓“棠姑姑的愿望”?
“是……和我娘有关的事?”
“那是三十年多前了。”方瑟娓娓道来,“那时楼兰尚在,战火连连,平王护送当时义军的首领,也就是先帝,一路拼杀,一直进攻到楼兰国的都城,没想到那里的防卫更加坚固,久攻不下。那时义军已近极限,兵粮几乎断绝,平王带着三万义军舍命攻下了都城,保先帝登基,创立大昭,你这些年听到的故事大多是这样,是吗?”
“是,可这和我娘有什么关系?”
方瑟的目光诚炽而哀伤:“所有你听到的故事里平王的功业,其实都是你娘做的。”
半城惊呆了:“我娘?”
“你随我来。”
在大昭国及至前朝甚至更前朝,男女分工明确,照料日常是女人的事,行军打仗是男人的事。如果方瑟所言不虚,那娘亲就是第一个以女儿身领兵打仗的女人!
只要在心中将这个念头想一想,半城就觉得自己热血沸腾!
她随着方瑟的引领往桃花源的深处走,这边的人越来越少,半城知道目的地很近了。
方家的密室,半城从来没有进去过,她只是偶尔听别人说过密室里有宝贝,但是不知道密室里是什么样的,也不知道所谓宝贝究竟是什么宝贝。她在入口处等着了一小会儿,只见方瑟拿着一个袋子走出来。他把袋子口打开给半城瞧,里面有粗纸,有锦帛,甚至还有羊皮卷。
方瑟说:“三十年前,楼兰国破,先帝建立大昭国,这些都是那年留下的信,你看看吧。”
这些是信?
半城拿起一封来将信展开,映入眼帘的是歪歪扭扭的字体。
“写给我娘:我去打仗是仔细想过的,没别的辙了,您老好好照顾自己,如果我回不来,你要把孙儿养大。”
半城看过,有些奇怪:“这……是家书?”
锦袖又拿起几封信给她:“你再看看。”
“小栓子,你爷爷死在战场上,你叔叔死在战场上,你爹死在战场上,你哥也是。现在我也要这么做了,我不觉得可惜,你也不要觉得可惜,我为国战死的话,那是咱家人一辈子的光荣……”
“你姐夫托梦给我,说咱家都穷得揭不开锅了。家里就剩你一个了,夏将军说了,我有一身的力气,决不输给楼兰的男人,等打赢了仗,我从楼兰抓个长得俊的做你男人,你要等我回家啊。”
……
棠长公主姓夏,夏将军说的应当就是她了。
这都是很普通的家书,讲的无非是鸡毛蒜皮衣食住行的居家小事,和楼兰旧人的愤慨等等,半城看了一会儿,就觉得哪里不对劲,但又说不出来。
方瑟于是把那张羊皮卷拿起来,在半城面前展开:“这是你娘的信。”
棠长公主身患顽疾,枯瘦无力,写字也总是笔力虚浮的,可是这封信完全不同,字字遒劲,横竖撇捺折带着豪气干云,如果没有人告诉半城这是娘亲的字,她一定会认为是哪个有着远大抱负的男儿,仅开始的“方瑟亲启”四个字就写得嚣张跋扈,力透纸背。
她双手抓住羊皮卷。
“方瑟亲启:
……
我此一去,不破楼兰誓不返还。三万女军,心坚皆如此。我将三万封家书托付给你,交给她们的家人。一月内,我必破楼兰。若我魂归西天,他日事成,必叫每位将士论功行赏,不准有误。
……”
“三万……女军?”
除了娘亲,难道……三万军队,皆由女子组成?!
在男女分工明确的中陆,在三十年以前战火纷飞的年代,竟然有三万名胸怀大志的女人,用超乎常理的力量,撼动了前朝最后的防御吗?
这……这真的是太震撼了!
“可惜低层将士伤亡惨重,但朝廷不承认将士们的贡献和牺牲,三万封信一封都不能返给亲人。我手里只有几十封而已,剩下的被带进宫里。”方瑟说,“当时你娘带兵的时候先帝有言在先,因为她是女人,无论立多大的功都不能算在她头上,而要算在先帝的兄弟平王头上。”
“那这三万女军……”
“她们都是不让须眉的优秀士兵。你娘花了两年时间给她们造册,可惜最后下葬的时候,却是以军属的身份,没有犒赏,没有抚恤,什么都没有给。”
“朝廷怎么能这么做!”半城义愤填膺。
“说来是很复杂的原因,并不是一两句话就能解释清楚的。”
那可都是女兵啊!在她的意识里女兵并不稀奇,但这里是大昭啊!是花朝节都不让女孩子好好过的大昭国!
“这就应当被载入史册啊!”
方瑟说:“当年嬴王来拜访的时候,我们也是这样约定的,只要他肯把这件事翻到水面上来,我们就支持他成为太子,可是他太让我们失望了,他畏惧那些阻碍我们的势力,撕毁了条约。因此这一次三皇子前来拜访,我们却是打着别的主意。”
方瑟看着自己从解封塔带回来的女儿,嘴角微微一勾:“我们的赌注压在你身上,孩子,这件事,我们希望你去做。”
“我去做?”
“你能做到,你和大昭国的女孩子不一样,你的母亲原本就比所有人都更加强大。”
半城看着他。
“所以——”方瑟又说,“正因为这条路太难走,你可以选择不走。”
不走?
“我还可以选凤君哥,爹爹你是这个意思是吗?”
“是的。”
她咬住自己的嘴唇。
这话当然不是为了宽慰她而随口说的。十年前,半城的大姐说了一句“嫁人做什么,我还这么年轻”,到现在都逍遥自在一身轻松,家里人顶着教女无方、无法无天的“罪名”,多少年毫无怨言——由此可见,半城完全可以选择更轻松一点的活法,嫁给自己的男神,怎么说都不算亏。
但是——
但是……
***
当太阳再度升起的时候,半城不安定的心已经恢复了正常的跳动频次,她和卢凤君一起躺在屋顶上,跟旁边白花花的面条一起晒太阳。
“凤君哥,你也看过那些信吗?”
“嗯,看过。”
“你是不希望看到我为了那些事情,而选择不快乐的路去走,所以才给我多的这一个选择是吗?”
“……雪妹妹,我是真心的。”
“凤君哥,谢谢你。”
卢凤君有点不好意思:“谢我什么?”
“谢谢你告诉我,我还可以有其他的选择。”半城轻笑着说,“‘爽英姿五尺枪,曙光初照演兵场,中华儿女多奇志,不爱红妆爱武装’。能被选中做这件事,我觉得太好了。凤君哥,人来到这世上,总是要做上一件轰轰烈烈的大事,才算没有白活一回,如果为死去的将士们争取名誉都不算大事的话,什么还算呢?”
卢凤君为她担忧:“但是你到底才只有十五岁,没名没权,又能做什么呢?”
半城挠挠后脑勺,尴尬地笑笑:“光靠我肯定是不行的啦。我爹说,我进宫后,协助三皇子找到剩余家书的下落就是我现阶段的目标,至于后面的事情,他们才是主力军呀。”
卢凤君点点头,算是认同,他握住半城的手,认真的说:“如果有一天你觉得宫里不好玩,记得到惊鸿山去找我,我会一直等着你。”
“凤君哥……”
“雪妹妹,你千万不要担心,你是了解我的,我……”
“凤君哥,你听我说。”
卢凤君不说话了。
“凤君哥,我娘为了她的兵已经坚持了三十年,我才刚刚开始,怎么可以放弃呢?所以你不要等我。”
“雪妹妹……”
“你一定,不要等我。”
她看着天边自由自在的白云,笑如清风朗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