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语云,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这上至皇公大臣,下到黎民百姓,莫管你经纶满腹,学富五车,没有那每日三餐的饱饭,便是半个字都没力气说得出来。这内阁为皇帝看着大明这一坛子的事,事事离不开一个钱字,眼看着钱袋都空了,顿时没得硬气,这孝宗的皇陵不得不修,正德的登基又花去了一大笔,二者合计已经把太仓两年的积存花个清光。现在边关要饷银,眨眼还有一个年关要过,也管不得什么面子不面子了,拿了银子再说。
内阁与正德的生意谈成,得了银子,倒也识趣,随即放出风声,说是明年京官薪俸俱以白银折色发放,众人大喜,顿时齐颂皇上圣德,偶有几个要写奏疏反对的,都噤了声。须知这有明一朝,官员俸禄以粮计算,所谓某某食禄多少石,领了薪俸,还得鬻于街市,折为银子,才可应付家里使用。这给粮米的还算好了,还有不时转折为布匹,炭木的,本朝官员俸禄本就低微,那经得这几番折腾,人人俱知其苦。这下拿了白花花的银子,自是人人欢喜,反正京中米价低廉,持银总比持粮要胜上几分。
过得几日,朝庭通告天下,天津,宁波,广州三处开海禁,准以商人包税,凡有意者,刻日可至京城内官监衙门投状。
又许天下商人纳银观天子成婚大礼,刻日至京城司礼监衙门投状。
天下各地商人顿时炸开了锅,这可真是开国以来的大事,了不得,京中连续数日,飞奴满天,纷纷向各地告讯。
前番沈氏翻案,本以结开商人们多年心结,沈氏后人可以于皇帝大婚观礼,是何等的荣宠,直是压住了王公大臣。
现在开海禁,又是大事。这海贸本是月入万金的生意,以前偷偷摸摸的走私买卖,亦商亦盗,如今可以光明正大的变成正行,直是让人血红了眼。
还有皇帝大婚,是几十年一遇的大事,花个万把两银子就能与当今天子及众大臣同台饮宴,是何等的风光,比状元爷的鹿鸣宴还要有面子,还能拿一套御用食具回乡里荣耀一番,真是比状元牌坊还要光彩。于是天下商人纷纷星夜赴京,一个个沉甸甸的箱子,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尤其是江南的商人,直是把漕河都挤爆了,船价天天飞涨,不出一月便升了五倍,乐得艄公们眼都咪成了线。转眼过了六月中旬,京城富商云集,上好的客栈都爆满了,后至的商人索性在八大胡同高价包房居住,物价顿时是飞涨,城里城外,热闹非凡,比举子上京赶考要热闹十倍。
商人们在京城落脚后,便纷纷向司礼监及内官监衙门投状,却是月余不见回音,那懂官场套路的,早就花钱去买消息,内庭只说是刘瑾刘公公主办的这事,内情如何,不得而知。于是人人意会神传,纷纷去城外石大人胡同刘宅求见刘瑾。谁知那些门子正眼不瞧那些塞过来的门敬,直是视钱财如粪土,一概不搭理,说是刘公公要秉公办理,来人一律不见。诸人哪里肯信,只得暗里花钱去买消息,才知礼部司务孙聪是刘瑾的妹夫,忙又去投刺。
但又在孙聪的府上找不着人,传出消息道孙聪夜夜在京城各大青楼喝花酒,众人于是想了个办法,觉得这样整天乱哄哄的找人不是办法,便依乡籍选出各地商人首领,合共八人,去找孙聪拉关系。
孙聪倒是来者不拒,晚晚换着场子去玩耍,要的都是好酒好菜,点的都是红得发紫的阿姑,夜夜都是销金如土,吃完睡完,拍拍屁股走人,自有那八人去结帐,一来二去,各青楼都嗅出了味道,纷纷暗里孝敬孙聪银子,只盼其来自家处玩耍。
孙聪袋袋平安,谁的银子多,就去谁家,得孙聪光临的店家当晚都是把价钱翻了三翻来计价,赚了个盆满钵满。
如是者又一个月,七月本是初秋,但这天时却还是火热,这夜在刘瑾书房,孙聪指着自己一对黑眼圈,对刘瑾哀求道:“大舅哥,俺实在是吃不消了,再这么吃喝玩乐下去,这条小命迟早要交待在温柔乡里。”
刘瑾笑咪咪把一碗冰镇酸梅汤放在孙聪面前,道:“你这番享乐,是几生修来的福分,别人要还要不来呢。”又对在一旁偷笑的陈信衡道:“教授,这两个月,光是各处青楼的孝敬,便有五万多两银子,这七月见底,中秋都近了,是不是快些给他们个结果?”
陈信衡这两月养尊处优,人显得更是神彩焕发,捋着修理得极好的长须,笑道:“孙大人,今日行情如何?”
孙聪喝了口冰汤水,呵了口气,道:“先说这大婚,嘉乐殿涨到了八千两一位,午门观礼涨到了两万五千两一位,这些贼商人实在是富可敌国,小的开始还吃惊不已,现在都有点麻木不仁了。还有天津包税涨到了十五万两,宁波居然涨到了三十万两之巨,广州最是可怕,涨到了四十五万两,小的十个指头都算不过来,究竟咱们中间赚了多少。”说着在怀里掏了张纸出来,呈与陈信衡。
陈信衡展开纸笺,略略看了眼,按在桌上,笑道:“也不多,大概婚宴上赚了一百零五万两,海关嘛,还可以,恰好赚了九十万两。”
刘瑾和孙聪瞪大双眼,盯着陈信衡。
陈信衡笑道:“大哥,我算的准,没错。”
刘瑾激动不已,颤声道:“贤弟,听这数目,咱们赚的是不是太多了,咱家有点怕。”
陈信衡道:“咱们不过是赚个中间差价,天经地道,又没损了皇上半分入息。”又对孙聪道:“孙大人,你明天跟那些海商说,天津二十万两,宁波四十万两,广州五十万两。出得这个价的,后日便可发给关验文书,与镇守太监即赴港口办差。”
刘瑾吓了一跳道:“贤弟,还要涨这么多?”
陈信衡笑道:“我还欠着皇上二十四万两银子,还有利息,不这样,怎么还得起?”
八大胡同之一的石头胡同,最奢华莫过于翠薇轩,内里的小湖上有个翠薇阁,又是这翠薇轩中最华丽的所在。
那树上的知了不管夜深几许,犹在吱吱的叫个不停,但翠薇阁内满团团的坐了三十余人,却是寂静无声。
这三十余人均是衣着平常,却掩不住各人身上富贵之气,腰间的玉佩,手上的镏金骨扇,指上的玉指环,样样都是价值不菲的极品。
有明一世,太祖禁止商人穿着丝绸,以及使用金银玉器诸般饰物。历经百年,禁例虽已驰废,但在京师还是须有些禁忌,只有这玉器不太露眼,用以显示身价却也没人去计较。
上座一个红面老者清清了嗓子,道:“孙大人今天既把价钱说通透了,咱们还是快些作个决断吧。”这老者姓徐,名复,是晋商领袖,世代以盐货为生。
座下有人语带怒气,道:“徐老板,咱们花了十万两银子与他吃喝了个把月,却开了这么一个吃人不吐骨的价钱,比朝庭的明价高了一倍有多。他以为这海上的营生是好玩的,动不动就船毁人亡,大家都是提着性命下海的,这钱银是血汗钱。你做的盐货生意,哪知我们的苦处。”这人姓张,名楷,生得黑瘦,目光凶狠,是广东私货海商。
徐复冷笑道:“张老板,你出了海,便是你家天下。咱们行盐路的,山贼官府,哪一个轻易放你过去?重则丢了性命,轻则要吃牢饭。这营生不是你所想的轻巧。”
张楷站起来高声道:“大不了一拍两散,各自回家,权当没来过,他开不开海,我老张还是一般的与妈祖求口饭吃。”
徐复道:“如此,你又何苦来这一遭,白花水路钱银?”
座上一个白面中年人笑道:“大家且不要乱了阵脚,我看这三百九十万两交得值。”说话之人姓孙,名玉珏,是苏州丝绸巨商孙家的长子,这次招呼孙聪的十万两银子,孙家出了二万两,手笔之巨,令众人侧目。
张楷瞪眼道:“你孙家富得漏油,当然不在乎这几个钱。你孙家要包宁波,便去包,我老张交不起这钱。”
孙玉珏拿起茶杯,吹了口气,道:“当初既说了共同进退,我孙家不敢违背诺言,独自出手是做不出的。”
徐复道:“孙公子,你说交得值,此话何解?”
孙玉珏喝口茶,展开手中折扇轻摇,笑道:“成祖时,海关一年收入不过是三十万两银子,大家都是知道的。不过,那是朝贡交易,不是咱们的行商交易。”扫了众人一眼,又道:“大家心里明白,这些年大家的货是怎么走的,说白了,都是见不得光的生意,试问今天坐在这里的,又有几个是干净的?”众人本在私底里有些低语,这下又是寂静无声。
孙玉珏见众人都看着自己,才道:“这一年一百三十万,贵是贵了些,这三处港口所得当然不值这价,不过,等若是官府从此给咱们发了个牌,说白了,这哪里是什么包税,只不过是变相发牌贸易,日后咱们在海内外再无禁忌,从此之后,咱们在沿海可以借口补给,顺便做些买卖,其实就是把沿海的生意都做了,而且咱们可以直下南洋,西洋,日本朝鲜,还是光明正大的生意,我想这笔钱不但亏不了,反有赚头。”
众人一听,顿时醒悟,静下心来听孙玉珏下文。
孙玉珏喝了口茶,又道:“关键是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先得把港口拿了,若然拖下去,怕会有变。”
张楷道:“孙公子说得轻巧,干这买卖的除了座中的,还有各路英雄,有人不交钱,还是一般的做这生意,咱们不是亏得很。”
孙珏道:“所以这皇上的大婚,咱们还得再孝敬一下,务必和大内拉上关系,找个机会把这外海也扫干净了。你们粤商不是也开出了五十万两的天价么?你不问问你们的陈老大为什么不怕?”
这时,众把目光投向座中一人,那人也是生得黝黑,身子壮实,双目有神,拿了两个碧玉太极球在手玩耍,一直在旁不发一言,见众人瞧着自己,便笑道:“广州为番舶朝贡要冲,西洋番船必到之所,虽则近年海路有点荒废,但绝对值得这个价。这桑蚕虽不及江南精美,但胜在量大产足,还有佛山的铁器和瓷器,从此可以北上,我估计重开海路后,一年三十万税银是有的,我硬是开到四十五万两,是如孙公子所言,把南洋的生意也算进去了。朝庭把税银提到五十万,是有点离谱,但算计到往年官军截查的损失,还有补给的方便,我看是恰恰打了个平手,还有一处要算计,就是咱们自己经营,少了牙行的盘剥,这算下来,盈余是有的,只是也不多。”此人姓陈,名全,南海人氏,是粤商的领袖,黑白通吃,这次招待孙聪,他也出了二万两,和孙家打个平手。
张楷恼道:“这些内官也太贪了,若是按朝庭的明价,咱们才有赚头。”
孙玉珏冷笑道:“这天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朝庭早把账都算得死死的了。不过,大家熟知各自地头的情况,这算盘不妨再打上一打。我们徽商和浙商算过了,这三年绝对是微利,但却是把往年的钱都洗白了,绝对值得。”
陈全笑道:“我也是这个意思。反正一包三年,大可静观其变。不过,这钱不能就这么私底交收了,起码也要和刘公公见上一面,大家搭个交情。”
孙玉珏哈哈笑道:“这个当然,难道把白花花的几百两银子就这么交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