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文义见马二牛突然拿出短刀,霍的站了起来,张永一个箭步冲前,张手挡在正德面前。马二牛奇道:“朱贤弟,你这些伙记也怪,难不成怕俺欺负你不成?”正德正听出神,见张永举动,不由大怒,道:“滚一边去!不见本公子和马大哥在喝酒,没事不要过来。”张永受了呵责,委屈说声是,三人便坐回原座。
马二牛摇头道:“与俺老马同台喝酒都是五大三粗的汉子,朱贤弟看来是富贵人家,受人呵护惯了,你那伙记,便看不惯俺的作风。”正此时,小二又抱了两坛酒上来,正德忽然心中豪气一生,拿过一坛,学马二牛模样拍开封泥,仰头大喝了一口,也用袖口抹抹嘴,大笑道:“小弟也要和那草原上的汉子对饮十二大袋,不,二十大袋,让整个草原都知道,这汉人里的真汉子真豪杰不输给他们的勇士!”
马二牛拍掌大呼:“好!好气魄!凭这点,俺老牛定要交你这个小友,来来来,俺老牛要欺负你了。”说完,单手提住坛口,举起就敬正德。正德此刻一会儿想象马二牛在蓝天白云下与那勇士海喝对饮,一会儿又想起太祖和成祖率领千军万马在茫茫大漠中浴血杀敌,不由得胸中热血激荡,昂然站起,也学马二牛模样单手回敬,二人咣的一声对碰,各自仰头又喝一口,然后对视大笑。
那小二在旁,摇头不已,心道我这酒楼也算是京城名号,却被这等粗人搞得乌烟瘴气。这时那菜也流水的上了桌,张元吉笑道:“莫要只喝酒,来,咱们来尝尝这京城大字号的名菜。”三人安坐,正德依宫中习惯,各尝了一口,只觉味道也只是一般。
张元吉却道:“果然是好手艺,不愧是京中大字号。马大哥,你不是在对面聚仙楼定了桌子么?怎么却改了地方?”马二牛道:“也不知是京里那个大官要宴客,那聚仙楼整个都给人包了。也幸好如此,不然也结识不了朱贤弟。”正德笑道:“正是正是。”
正德又问:“刚才听马大哥说这皮货财路断了,是怎么回事?”
马二牛叹了声,道:“当今圣上登基,说是官民有别,于是年初下了圣旨,要禁止民间穿裘袍皮衣,一时皮货价钱大跌,俺老马的身家看来是血本无归了。”正德听得奇怪,脑中也记不得下过这个圣旨,正思考间,张元吉又道:“这还不算,期间又重申了禁止民间穿着皮靴,这可苦了咱们这种商人,这皮靴除了官家和兵士外,还有多少生意,所以今年这生意更是艰难。”正德又大奇,问:“为何要禁这皮靴的穿着?”张元吉苦笑道:“当中原因愚兄也不清楚,不过,这还是太祖时的训示,在制诰里是明文规定的。”正德又问:“除此外,还有其它什么禁制?”张元吉道:“我朝的禁制多得很,小至衣冠,大至房屋建造,都有规矩。”张元吉又奇道:“朱贤弟难道没有修习过《祖训录》和《大诰》么?”正德一怔,讪笑道:“愚弟才过得乡试,笨得很。”张元吉以为正德年纪尚少,也不再问。
正德又问马二牛:“去年小王子侵掠边境,小弟还想请教马大哥,我朝太祖成祖时,还打得鞑子不敢侵边,现在难道鞑子生了狗胆,不放我天朝在眼内?”马二牛哈哈一笑,提起酒坛喝了一大口,道:“蒙古人善骑射,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跑,成祖时五入大漠,兵锋甚利,但还是让鞑子的精锐跑了,虽然我军也得了不少牛马,但鞑子也不致元气大伤。这些年,蒙古东西各部在小王子军威下渐渐统一,元气也恢复得快。我朝开国至今,与草原的货物交易多有限制,你也想想,他们出产不多,只有牛、羊、马匹及各种皮货,以此来换我大明的盐,铁,茶,丝绸,瓷器等,这在榷场换不到,就只能私下换,私下换不了,就只能来抢了。”正德奇道:“这盐铁茶是官家专卖,这丝绸却为何换不得?”马二牛道:“那蒙古战袍,以绸为内袍,能减少弓箭损伤,朝庭大概是怕鞑子得了去,大量储备,将来不利战事。不过鞑子也不笨,他们也不多售战马给我们,也是怕咱们去草原找他们麻烦。”正德道:“我们的河套也盛产战马,难道比不上他们的?”马二牛摇头道:“比不上,那蒙古战马,是千挑万选的,能七天七夜长途奔袭。我朝虽经历朝马政着力繁殖,但还不够用,何来这千里挑一,万里挑一的良种。先帝的时候,茶马互市,一匹上等好马,要价一百斤好茶,那还不是真正的好马。”正德此时,心里凉了一半,心道:难怪当年成祖五征漠北,都不能扫清前元残兵,原来这马是不够快。又问:“难道就拿蒙古人没办法,任他来去自如,侵我边民?”马二牛喝口酒道:“这个,俺也不晓得,这是朝堂夫子们去想的事情。俺只知,鞑子也是人,他们再不怕死,也要有足够的人去死,我天朝人这么多,再不经打,十个换他一个,他也得灭了族。再者天下人都一样,有饭吃,有衣穿,家里齐齐全全的,谁愿意去打仗,俺所见的蒙古人也不都是坏人,至少俺的安答是个好人,他跟俺说过,他的长刀和利箭只用来对付敌人,不会指向自己的朋友。”正德不以为然,心道这鞑子掠边时心狠手辣,见人就抢,眼中只有钱财,何来什么朋友不朋友。这时张元吉低声道:“莫谈国是,咱们还是饮酒。”说完对二人打个眼色,用嘴呶呶了楼阁西边。正德一看,见有三个精壮汉子登上楼来,在靠楼梯旁桌子坐下,望着正德这边。正德心知这定是刘瑾安排的东厂番子,也不理会,又与马二牛大饮。马二牛大笑道:“对,俺们喝酒,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有愁明日愁,管他天崩地塌,先欢了今晚再说。朱贤弟喝酒比小吉海量得多,俺老马喝得过瘾。”正德笑道:“正是,来,来,来。”马二牛又对正德说些草原上的风俗趣事,正德也听得津津有味,二人不觉间已各喝了三坛。
饶是那酒淡,正德也有些醉意,酒劲也开始上来,高声道:“小弟不才,却平生最恨那鞑子,有朝一日,定然要去横扫草原,让蒙古人永不侵边。”马二牛哈哈一笑:“你小子吹吧,你连那草原也未去过,还说什么横扫,这书生意气用来写写文章还可,要打仗的话,是狗屁不通。”正德大怒,霍地站起道:“马大哥,你是看俺不起,俺祖辈也是与那鞑子对过阵杀过敌的。”马二牛也站起,一脚踩在椅上:“你是你,你的爷爷归你的爷爷,俺们好汉子,要取功名,自要一刀一枪的杀出来。”正德愤然拍案:“好,俺不会被你小看,做那乌龟,俺就要去杀一个功名给你看看。”马二牛看着正德,忽地拍掌大笑:“痛快痛快!这年头,不去读书,却要去杀敌报国的,实在不多了,大明又多了一位少年英雄,俺老马错了,自罚一坛。”说完,拿起一坛酒,拍去封泥,仰头咕咕咕一气喝完,然后将酒坛拍在桌上,啪的一声,酒坛尽裂,碎片飞得一桌都是。正德由怒而喜,也提起一坛,依样饮尽,同样拍的粉碎。马二牛大笑道:“好汉子!”正德双手握拳,道:“真英雄!”二人大笑不已。
二人重又安坐,张元吉言语不多,马二牛又半真半假地胡吹些经商的趣事。
又喝了一会儿,张元吉道:“各位,快要霄禁了,我们散了吧。”马二牛道:“扫兴扫兴,找天咱们出城去喝,不醉不归。”便唤小二来结帐。不一会儿,小二上来,马二牛挥手唤:“这边来,俺马大爷作东。”小二上前笑道:“诚惠白银十二两。”
马二牛一听,张大了口合不上:“你这酒楼吃的这么贵!”小二笑道:“不贵不贵,刚才这位小公子尽挑好的菜色上,又喝了八坛新丰酒,掌柜的已经去了零头,正好十二两。”(注一)
马二牛呐呐道:“俺没有这么多银两在身。”小二笑道:“没现银,盐引亦可,柜上为客官找赎。”(注二)马二牛也不知是不是酒后上劲,面红得象血,道:“俺也没有。”小二变了面色,心道,果然是土财主,没几个钱。张元吉作揖道:“小二,在下身上也没有这么多,不如稍等,在下回家取来,如何?”小二心道:这个不会是要跑路,一去不回吧。面已黑了,原来躬着的身,也直了起来。
正德一想,自己也不知这“两”“贯”是什么个价钱,但见得马二牛叫得贵,自然是贵,便高声唤道:“罗祥。”
“奴才在。”
“你身上可有什么白银宝钞之类,可以付帐的东西。”
“有。”
“都拿来吧。”
罗祥从怀里掏出一个荷花织绣锦囊,双手交给正德。正德称在手上,约莫是十两有多,打开一看,见里面是一袋子打成梅花形状的金子,心知这金子肯定比银子要贵重,也不理会,哗的一声倒在桌上,问那小二:“这里够不够?”
现场众人见那洒得一桌的金裸子,惊得口瞪目呆。那金裸子都是约五钱重一枚,约有三十多枚,起码有十六七两,成色极好,在灯光下闪烁生光。
那小二看惯场面,知这金裸子是京中大户人家的做法,不由多瞄了正德几眼,直起的腰也重新弯了下去,谄笑道:“够了够了,哪需这么多。”
正德笑道:“快结帐去。”小二上前,小心拿起三枚。张元吉喝道:“多出的要找回来。”正德笑道:“不必了,快去。”小二狂喜,心道这是哪家大户的公子跑出来胡花钱,这“不必了”三字足足打赏了近三两白银,一字一两。
马二牛挠挠头,尴尬笑道:“今天老马载了跟头,羞到家了,要朱贤弟见笑。改天俺再做东,回请朱贤弟,不过,这德如楼太在太贵,咱们还是换一家的好。”正德大喜,道:“好啊,小弟今天也不尽兴,改天咱们定要再饮。”马二牛道:“俺老马穷,就去便宜的地方,只是这京中百物腾贵,老马手头也紧,还请二位贤弟不要嫌弃。”张元吉笑道:“马大哥,这君子之交淡如水,咱们只求有个地方聚聚,哪里都不要紧的。”正德笑道:“正是正是,只是这酒不能淡如水,下次小弟带家里的好酒来,比这如德如楼的酒好十倍。”马二牛一听,大喜,道:“不如就约后日黄昏,咱们在城东郊的逍遥楼再饮。”正德连声叫好。
于是三人约好,到时不见不散,便一齐下楼,揖手作别。
正德目送二人远去,心情极是痛快,又想起两日后的聚会,不由更是高兴,于是仰天哈哈一笑,回头对田文义三人道:“咱们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