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陈信衡被张定等人推搡上了船头,又被一把推在甲板上,张定等人又悄无声息退了下去。
陈信衡趴在地上,定了神,扶正了乌纱,抬头只见船头有一人,作仕子打扮,一袭青衣,猩红披风,负手而立,正在看两岸风景,竟然就是正德。
陈信衡顿时心如死灰,必是那二百万两银子事发了,怪不得刘瑾月余不见踪影,怕是已被软禁在宫中。小皇帝这番举动,莫不是给我一个风光大葬?
这悠悠江水,便是我的葬身之地,堂堂钦差大臣,失足落水,于途中身亡,周围都是皇帝亲军,死无对证,也必守口如瓶,事后加封个名头,赐谥荫禄,便是个交待了。这好处也明眼见得,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刘瑾孙聪都得免罪,皇帝也不必让朝臣诟病用人不慎,大家都得个妥善结果,是为皆大欢喜。
人逢绝境,陈信衡是时忽地脑中一片空明,冷静下来,于是正了衣冠,跪拜行礼,口称罪臣叩见我皇万岁万岁万岁。
正德转过身来,笑咪咪地从怀里掏出把五重金丝桧扇,在手中轻轻击打,听得陈信衡自称罪臣,便奇道:“教授,好端端的,怎么自称罪臣?莫不是又帮朕赚了钱财?”
陈信衡伏首在地,浑身颤抖,正想开言,忽听得身后远处有人嚷道:“主子主子,奴才来了!”连忙偷眼看去,只见刘瑾气喘如牛似的跑上船来。
正德皱眉看着陈信衡,见刘瑾跑到身前,便道:“你来干什么,朕不是要你在宫里守着么?”
刘瑾抹了把汗,笑道:“奴才心里惦记着皇上,皇上要下江南是陪不了,但陪着皇上出京畿这一程还是可以的。”
正德也没理他,道:“教授,朕刚才问你,你还没答我呢。”
陈信衡虽是汗滴如雨,但听得刘瑾所言,顿时明白过来,小皇帝要下江南游玩,又不敢明着招摇,于是借着自己的名堂大摆依仗,这些军马不是来抓我的,是来保护他的,幸好幸好。
于是抹了把汗,道:“罪臣僭越礼仪,万死难辞,罪臣罪该万死,请皇上赐臣一死,以谢天下。”
正德哦了一声,笑道:“原来是指这个,没事没事,快起来,陪朕喝茶。”
陈信衡佯作害怕,仍是不肯起来。
正德道:“起来吧,事情你也清楚了,朕要去游江南,这几百军马是给朕护驾的,一切与你无关。”
陈信衡这才叩头道:“谢主隆恩。”
刘瑾在船头摆了热菜点心,服侍了正德端坐,便听得三军呐喊:钦差起行,肃静回避。然后是六声炮响,三百马军分成两路如龙似的在两岸摆开架势列队而行,十数匹前锋探马扬蹄而去,船伕解了索,叫了号子,大黄船缓缓起行。
陈信衡此时手足仍颤抖不已,偷眼看正德神情却是甚为得意,知他少年人爱玩闹,此行必是高兴万分,于是道:“禀皇上,这番离京打算要在外盘缠多少日子?”
正德端着热茶,笑道:“不晓得,但至少要去南京一趟罢,顺便给太祖爷爷上几注高香尽尽孝道也是要的。”
陈信衡不由叫苦,这一来一回,怕是至少半年,便道:“皇上久离京畿,怕是内阁大臣们有意见。”
正德摆手道:“不怕,内阁收了朕五十万银子,怕是高兴得没时间管朕了。”
陈信衡大叫一惊:“五十万两?这,这,这不是把内库都清空了?”
正德不以为然,道:“朕素闻江南的官员和商人富得漏油,你这次下江南,少不得有人给你孝敬钱,朕看就以五十万两白银为限,多出来的就算给你的打赏吧。”
陈信衡连忙跪下叩头,口称不敢。
正德道:“什么不敢,你陈大人门前整天车水马龙的,不要跟朕说都是来求字画的。”
陈信衡顿时吓破了胆,七魂失了六魄,刚干了些许的内衣这时又被冷汗打得湿透。他虽是没收过地方官员半分孝敬,但和刘瑾贪墨的却远高于此。
在旁的刘瑾也是脸色几变,嘴唇苍白。
不料正德却道:“起来吧,朕知道你没要过官员们的钱,但朕却知道这官场实在有点乌烟瘴气,实在想看看他们能出得起多少银子来收卖你。所以,这次你收也罢不收也罢,朕是肯定要收的,不收就没天理了。刘瑾,你也不要回宫了,就帮着教授收银子,上次海关税银怎么胡弄的,这次也教教朕,让朕长个见识。”
刘瑾连忙也跪下哭丧着脸道:“主子,你这不是要言官们逼死奴才么,奴才身死事小,日后不能服侍皇上事大啊。”
正德笑道:“没银子开饭才是大事,这事儿就这么定了,不要再啰嗦。教授,你且起来坐下,给朕细说这官场腐败捞钱的法子。”
陈信衡只得抹了把汗,整理了衣冠坐下。
陈信衡道:“其实所谓腐败,无非就是贪污受贿。贪污,是指拿皇上国库里的钱或是把公家的钱胡乱用度花销,受贿,则是以权谋私,给他人大开方便之门,自己拿些好处。
正德道:“贪污最为可恨,敢动朕钱箱子的人非杀不可。是了,海关税银那事,你们得了三十万两,这算是贪污还是受贿。”
陈信衡苦笑道:“那只是受贿,算不上是贪污。”
正德点头道:“不错,你们倒也没动内库太仓应缴的银子。只是,如果你们拿了银子却办不成事,就不怕人家告你么?”
陈信衡道:“所谓官字两个口,拿了银子便是过海神仙,这求官办事的人,难不成敢去告上官受贿?这钱拿得是有巧妙的,一是不得开口索要,只须等那些人送上来,二是不能亲手去拿,只须找个人去应接即可,办不成也牵连不了办事官吏的身上。这能找着门路,送钱与官吏们的人,也是懂得当中规矩的,此所谓一切尽在不言中。”
正德道:“那你来说说,我大明这样的贪官多不多?”
陈信衡道:“多,多得很。微臣当年就是没法子走门路,才在塞外吃了不少风雪。”
正德皱眉道:“难道我大明的官员都是这样的小人么?”
陈信衡叩头道:“咱大明好官不多,贪官不少,大致二八分开。还有两成大概也有不少是贪不着,整天在叹气的。其实说白了,这年头不贪不贿还真办不成事呢。”
正德摇头道:“朕不信,要是如此,这天下都要反了,朕还能坐得如此安稳。”
陈信衡道:“皇上,这自开国到如今,试问有哪年没有人不造反的?大有大反,小有小反,是年年不绝。”
正德深思良久,叹口气道:“确是如此,现今川中的流民还没完全平定呢。接着说,说说为什么不贪不贿做不成事。”
陈信衡道:“还是说开海一事吧,这开海涉及祖宗成例,本就是件大事,要商人们拿钱出来,罪臣与刘瑾便不得不贪,按这大明的官场规矩,收钱尚且不给人办事,这不收钱给百姓们办事便是荒唐之极,商人们会想,哪有如此好事,说不定是挖了个坑给咱们跳下去。”
正德点头道:“有理,你们广东人有句俗言,哪有这么大的哈蟆满街跳。”
陈信衡道:“正是,所以,这银子不得不贪,还要贪得越多越好,这商人们才觉得这事实在,这事靠谱,这事稳妥。试想,司礼监的刘公公和勘分司的陈大人敢收这银子,这开海还不是板上钉钉的事?”
正德默然不语。
陈信衡接着道:“我们让孙聪明目张胆的反复索贿,满京城都知道了,商人们便越发的有把握。这事情前后,沈家平反只是个凉菜,皇上大婚纳银是个小食,只有罪臣纳贿才是主菜呢。”
正德忽道:“难道朕的圣旨,他们也信不过么?这布白天下,写得清楚,难道还及不上你二人的几番说话?”
陈信衡连忙跪下叩头道:“皇上,须知事情是皇上吩咐臣子们去办,这办得是快是慢,是明是暗,哪些人分一杯羹,哪些人要倒贴钱,全在办事的臣子一念之间。皇上日理万机,案上的奏疏每天都有过千份,看还看不来呢,哪管得些微小事。所以,商人们见了布白,只是知道皇上准了这事,但这事成与不成,好与不好,还得罪臣与刘公公给个话儿才说得准。”
正德叹了口气,要陈信衡坐好接着说。
陈信衡道:“官场的风气就是这样,但也有例外的,比如内阁三位大臣就清廉得很,李梦阳为人也刚直,所以微臣要把他叫来看着账房。”
正德点头道:“刘健清名在外,谢迁祖泽丰厚,李东阳和李梦阳是仕林领袖,如果他们都不能清廉如水,这大明江山就真的是烂透了。”说罢站了起来,迎着船头的朝阳道:“所以这次去江南,我们要放开手脚大贪一把,朕要看看这大明江山究竟烂成什么样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