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郁的夜色从窗户和木门的每一个缝隙中沁到房间里,不敢吹灭油灯的叶静姝就这样躺在床上抱着木匣子和衣睡去。
多希望梦醒之后,这个世界还是和最初一样,爹爹,铮哥哥就在床前静候着自己醒来,告诉自己叛乱只是一场谣言,一切又回到了正轨。
“咚咚咚”有敲门声响起,叶静姝惊醒过来,慌乱地将木匣子藏到被子里。
“咚咚咚”又是不急不缓的三声,门外那人又等了一会儿,这才开口说道:“是苏姑娘在里面么?”
是一个女子的声音,平静中透出几分温和。
许是这女子的声音天生就让人有种亲近感,叶静姝理了理自己有些杂乱的额发,起身把门打开。
逆着晨光,叶静姝看到了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女子,头上的同心髻插着一柄衔珠蝶形簪,身着杏黄金缕月华长裙,姣好的面容丝毫没有被岁月的痕迹掩盖掉光彩,反而更增成熟动人的韵味。
女子凤眼微张,柔和地看着站在屋子里的叶静姝,一时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过了半响,女子才转身关上房门,走了进来。叶静姝正想开口,却见那女子从袖子掏出一支毛笔递了过来。
叶静姝低头一看,这支毛笔是儿时云铮陪自己上山游玩时打死了一只黄鼠狼,用它的尾毫和家中翠竹亲手所做,送给了爹爹当作寿礼,这些年来一直陪在爹爹身边。
拿着这支毛笔,叶静姝一时有些惶恐,不知道该从何问起,只是直直地盯着女子。
“苏姑娘,我叫云锦,”女子开口说道,“我是来接你进城的。”
“云锦……你也是云帅府上的人么?”叶静姝急切地问道,“云帅他们怎么样了?我爹爹呢,他为什么不自己来接我?”
云锦摇了摇头:“这辈子的福分不够,没能投身到云府,我闺名姓李,这个云锦是我的艺名,取的是‘云中锦书谁寄’的意思,不过我和云帅是义兄义妹。”
“锦姨,你倒是告诉我云帅和我爹爹他们究竟怎么样了啊!”云锦的避重就轻让叶静姝有些崩溃,声嘶力竭地吼道。
“孩子,无论怎么样你都要坚强,眼泪和嘶吼是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的,”云锦抱住了叶静姝,“永远记住,你是云帅和祝师的后人。”
“把东西收拾一下,我们现在就进城,”看到叶静姝慢慢冷静了下来,云锦点了点头,眼眸里的悲痛却愈发的凝重,强行抑制住颤抖的嘴角,让自己的声音仍然平和安稳,“我们还来得及,去见见云帅他们最后一面。”
北城门已经恢复昨日繁忙的景象,但是从城门旁全身甲胄,手执兵刃的卫队,以及间或疾驰而过的骑兵小队,都让人不由得感到一阵冰凉的压抑。
叶静姝从窗帷处偶尔透过的余光中看到马上驶向的正是云府,心里不由得升起了一丝希望,但同车的云锦从上车开始就紧闭着凤眼靠在一旁一言不发,让她只能在彷徨和期望的沉默中一路前行。
马车在街角处停下,云锦睁开眼睛,怔怔地看着叶静姝,良久,才开口说道:“其实我一直都在犹豫,不知道应不应该带你来这儿。”
“最后我想,无论如何你都应该来的,如果只是逃避的话,这一切终将成为你我一生的遗憾,”云锦缓缓地站起身来,将叶静姝的双手紧紧地握住,“所以,无论接下来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不要发出任何的声音,不要有任何的动作,答应锦姨,好么?”
叶静姝点了点头,银牙紧紧地咬着嘴唇,泪水悄无声息地从眼角滑落。
门帘缓缓拉开,所有的期望都落空了,再也没有任何侥幸。
云府门前,一排禁军士兵将围观的人群同大半府邸都化为灰烬的云府分隔开来,云府大门,那块御赐的“安平侯府”牌匾被劈成了碎屑,随意地散落在地上。
门口的花圃里,原先清雅别致的花草都被践踏到了泥土里,十余座血迹未干的木桩依次排开,木桩的顶头,挂着的是一个个伤痕累累的头颅。
只是一眼,这一幕就成了叶静姝心中的地狱。
云铮哥哥、云帅、爹爹、冯大哥、岳伯伯,所有这些仿佛就在昨天同自己嬉笑打闹,为自己遮风挡雨的亲人,就这样死在了自己面前,残忍而绝望。
禁军校尉扫视着围观的人群,每隔一炷香的时间就用他冰冷的声音里没有一丝感情的宣示道:
“安平侯私通敌国,叛上作乱,行迹败露,被卫城军剿灭,侯府贼子叶墨峪困兽犹斗,行刺二皇子未果,吾皇圣明,贼首尽皆伏诛,现枭首示众三日,以是正法。”
叶静姝紧握着拳头,用指甲刺破掌心的疼痛来强迫自己不要晕倒,目光紧紧地凝视在那跟吊挂着云铮头颅的木桩上,云铮的头发四散飘落,有的被厚厚的血迹沾在了脸庞上,让叶静姝根本看不清楚恋人的样貌。
怎么会变成这样?
就在一夜之间,自己十八年的守候,所有的回忆,所有的亲人,都在这一刻全部化成血一般的印记。
那个自己成天跟在屁股后面绕圈的铮哥哥,那个有时会被父亲和云帅取笑不如自己聪慧的大男孩,就在离自己一条街道的地方。
天人永隔。
三年未见,每日心心念念的云铮哥哥究竟变成了什么模样,是否褪去了青涩,还是仍会在嘴角挂着一丝桀骜不驯的微笑,叶静姝多想走上前去,摸一摸他冰冷的脸颊。
“好了,孩子,我们走吧,”云锦像是扶着提线木偶般的叶静姝回到了马车上。
“对了,锦姨,成伯和飞烟还在城里打听消息,”叶静姝突然醒悟过来,拉住了云锦的手,“他们还不知道我进城了,你能帮我去找找他们么?”
云锦看着眼前的急切的女子,悲伤浓得化不开的眼睛里终于流出泪来:“孩子,不用去找他们了,成伯和飞烟,他们,都已经不在了。”
“不在了?为什么?他们不就是进来探听消息么,为什么好好的就不在了。”
“傻孩子,云府娶亲的消息满城皆知,卫城军早就派出人沿途去搜捕云家儿媳,想是成伯早就知道了这点,”云锦一字一句地说道,“所以他才把你留到了茶寮,带着飞烟和喜服霞帔入城。”
“昨日深夜,战事刚平,成伯和身着喜服的飞烟来到重兵把守的云府,痛骂今上背信弃义,陷杀忠良,而后飞烟更是拔刀自毁容貌,投井身亡,成伯也被禁军乱刀砍杀。”
原来成伯和飞烟从进城那一刻起,就知道了自己将要面临的命运。
所有人都在保护自己,为了不让自己起疑,成伯更是临时编造了诸多借口带走了自己的喜服,让自己能够安心在茶寮等候,就连飞烟,这个平时有些胆小懦弱的女子,居然会在最关键的时刻挺身而出,为了这个情同姐妹的小姐慨然赴死。
回想起诀别时飞烟的那个拥抱,后背上仿佛还能感受到她手心里的温度。
“你自幼随叶师隐居在乡下,少有来过宁江城,所以不用宁江城的人会认出你来。”云锦继续说道,“你在乡下还有什么亲人,有人能认出你来么?”
“没有了,”叶静姝缓缓地摇了摇头,“乡下本就没有几户人家,我长大后又都是蜗居家中与爹爹的藏书为伴,基本上和外人没有来往,家中又只有成伯和飞烟两个人……”
“那就好,”看到叶静姝情绪又有些崩溃,云锦连忙接着说道,“叶师留给你的路引和户籍你一定要收好,从今往后,你必须要记住,你不再是云府儿媳叶静姝,而是柳棠村的针娘,苏叶。”
“苏叶……”叶静姝喃喃道,一时竟有些恍然。
“如今之际,我也只好先带你回红尘阁了,”云锦沉吟半响,才开口说道,“青楼烟花柳巷之地,虽然会有损姑娘的清名,但好在不会引入注目,应当可以安安稳稳地度过一段时间再另行打算。”
“青楼?”苏叶有些迷茫。
“放心吧,姑娘,红尘阁虽然是百花长街一座普通的青楼,入不了百花长街‘十楼’之列,但我是红尘阁的当家妈妈,也就是一般人家戏称的‘老鸨’,”云锦叹了口气,“所以阁里姑娘也不敢多嘴乱说的,到时就说你是我远房的侄女前来投亲,住在楼后的小院里就好,也省得红尘阁里吵闹。”
苏叶点了点头,不再答话,而是从包袱里取出那个小木匣,抱在怀里,眼睛空洞地望向车顶。马车兜兜转转,将两人载到了百花长街。
一眼望去,是一块极为雄壮的白玉石照壁,照壁尽头上题有两句诗“长街百花如锦绣,万事付之醒梦后”,与照壁遥相对望的,是条极尽蜿蜒的浣纱河,小河旁,便是铺满了青石板路的百花长街正街,正街入口,三根硕大的石柱顶头上,正是铭刻在“百花长街”坊匾。
苏叶就在这样一个秋寒露重的清晨来到了百花长街,马车的窗帷将她和这个世界静静地隔开。
也将她和过去所有的回忆和少女时所幻想过的将来,永远地分隔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