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连阴了三天,乡亲们没有了活计闲在家里:老人们三三五五地凑在一块下棋、打牌;媳妇、姑娘们绣花、纳鞋底……方圆知道这正是动员孩子们上学的好时候,也顾不得老爹的反对,天天甩着长辫子到处走,见了该上学的孩子的家长就甜蜜的劝告:“去大槐树读书吧。”
夫子庙,不是你爹锁上了?好多村民问她。
方圆说:“没事儿,爹是暂时生气。等气消了,说不定去请人家呢。”
一位大娘问,你方圆能动员你爹?
方圆说:“放心吧。”
一位婶婶说:“那我们也上不起啊!”
一位嫂嫂说:“孩他爹在外打工不容易。”
方圆总是劝:“他们打工为什么,不就为孩子好吗?要是他们回来见孩子没上学,一定揍你!”
“要不要你哪位过来一起啊?”说着逗得在座的女人捧腹大笑。
方圆只是羞涩地笑笑,耐心地劝:“你家孩子赶上好时候,人家一分钱不要!准备一块小黑板就行。可别让孩子把面板拿走了?”
“小两口开学习班有意思!”女人们七嘴八舌把方圆说的小脸绯红地跑开了。
那长长的油亮的辫子在她圆实的腚臀上左右摆着,那姿态很迷人。起初想上学的男孩子跟在她的后面,到后来连一些姑娘们也闹着要去大槐树了。
方圆不是怕村民说三道四,而是惧怕父亲的严厉,因为来神母泉挑水种麦子,父亲连夫子庙的门都锁了。方圆经过思想斗争之后,还是鼓起勇气去大槐树下看看。
方圆来到大槐树下的杏坛。这里据说是王宝训办耕读学堂的讲坛,有的更为遥远,传说是孔圣人曾来过此地广收门徒传播儒教思想的台子。方圆见台子上放着藏槐花和藏之帆的作文本,知道王金山走不远,就一边翻着本子一边等他。
王金山早看见了她有意躲开,见她没有走的样子,又担心汉子麟来,就走了过去,淡淡地说:“有事快说,没事快走。这儿不是汉府千金来的地方。”
“跟你当学生。”方圆回答得很干脆,见他把作文本拿去,问道:“王老师,你们不是一年级,这么快教写文章啊!”
“她们读过书,和你的年龄差不了几岁,只能把她们当高年级的学生教。”王金山抬起头看着方圆,“所以你不能来上学,你读一年级年龄不适合;读中高年级,跟不上。”
“一边劳动,一边上学,一个学期没过,你让她们写了近十篇作文。这不符合间周作文的要求……”方圆摸着长辫子谈着县文教科传达的“大量精简学生作业”的意见。
“你比老师还厉害!”王金山又埋头批改作业。
“你也太小看我了,我大哥是谁?分管教育的副镇长。哎?你刚才说我跟不上藏槐花、藏之帆?学我是没有正式上过一天。可爹和大哥没有耽误我读书。”
王金山紧张地说:“那你更不必来了!汉老前辈和汉副镇长都是我的老师。”
“没有别的意思,你别紧张,我只是想当你的学生。”方圆看王金山那冷冰冰的样子就想哭。
王金山想让方圆读书,他解释:“方圆!你先坐下,按新生要入一年级,但论年龄你该进入毕业班了。我想让你直接读二、三年级,请示了上级不予批准。我找过你大哥,你大哥也没有办法。原则的事情谁也无法改变。”
“你是说你不要我了!”方圆意识到王金山要拒绝她。
“方圆你听我解释,上级指示今年停止15岁儿童入学。”
“那藏槐花呢,藏之帆呢?按规定她们应该在金槐湾的槐泉观!你不是照样招来了?”方圆按捺着自己的情绪。
“暑假前,她们就在槐树林上的。山槐村没有学校,理应在镇小学。”王金山望着她,慢慢地解释。
“他们能上,为什么我不能?你根本不想收我!”方圆咬着嘴唇,她怕哭出来。
“她们暑假前早报上去了,昨天马奔驰来说从今往后不让15岁的入学了!”
“王金山,我不想为难你。我们十七八个女娃听说你来,好几个姐姐说,宁可不嫁也要跟你读书,盼读书比盼汉子还急……”方圆连眼睛都红了,她望着他,希望他能够答应她们。
“收下了你,和你同龄的姑娘要来怎么办?希望你能理解。”
“王老师,退一万步说,把我收下总可以吧。”
“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
“把我收下吧。我在姑娘中最小,我虚岁十四岁。”
“不行!”王金山的态度很坚决。
“我几夜没有合眼,几天没有吃饭,种稻子、浇稻子、收稻子为谁?我风吹日晒,挨家挨户给你请来了学生,为谁?什么我年龄大了?你的心里没有我,也就算了!别把责任推到大哥身上。”方圆说着,转过身去抹眼泪。
“你上学是为国家,为人民,为你自己,怎么为我啊?”
“为能天天看到你。”方圆哭了,“这学校好几个班,上一年级大了,高年级跟不上,三年级可以了吧。”
“上面也没有这个指示,就是批准了,你跟不上!”
“你多辅导,放学后再开个小灶,只要你用心教,我用心学,我就一定能跟上。”
“这不是跟上跟不上的问题。是上面的指示……”王金山转而一想汉向阳提过办农民职业学校的建议,说:“要不,你上夜校。我们准备晚上教一些大龄的青年。”
“夜校?你想夜晚辅导我,是不是?你什么意思啊?”
“那我就不能教你了!”王金山合上作文本要走。
“王金山,你心够狠的!”方圆生气了,将作文本“哗啦”全拉在地面上……
“方圆!你要干什么!”王金山喊住了她,弯腰将地上弄了尘土的本子捡起来,用衣袖擦净。
“你不让我读书,你们谁也教不成!”方圆笔挺地站在那儿说着狠话。
“你爹不同意,你说我怎么办?”王金山激动地说。
“这工作我去做。”方圆啜泣着甩开膀子跑了,那泪水滴在她漂亮的鹅蛋脸上。
蒙雪莲来了,说:“苗红麒留在船上教书,他让我过来帮几天。”王金山十分得高兴待她到大槐树下。十七八个和方圆年龄相仿的姑娘跟了过来,其实她们早就到了,躲在不远处,姑娘们都羞于见王金山,鼓动着蒙雪莲去问。
蒙雪莲回来告诉姑娘们,王金山坚决不同意,带蒙雪莲到护庙房去安排。姑娘们簇拥着围住了学生,望着大槐树,讥笑孩子们:
“不错啊!大槐树下比在河边、草地、树林强多了!”
“像一把大伞罩着,像个家!”
“可惜,大雪一下,寒风吹到小脸蛋上冰凉冰凉的。”
“北风呼呼的,大雪飘飘的,你们还不冻死?”
……
孩子们哪经得起这般羞辱,站起来驱赶。姑娘们知道王金山连蒙雪莲、方圆的面子不给,就来到孩子们中间想拿走面板。
“你们拿面板干什么?同学们要写字!”王金山跑过来想制止她们的行动。
“他们从我们家里偷来的,现在家里要用面板做中午饭呢。”领头的村姑说。
王金山一听自然想起了方圆,一定是她的主意。
村姑们见王金山呆呆地站着,纷纷去争夺各家的面板。孩子们跑到大槐树下,村姑们紧跟了过去,搞得孩子们围着树转,好一场韩信追霸王的场景。顿时,喊声,吵闹声响彻了夫子庙。
“都给我放下!”王金山火了大声喊道,“朗朗乾坤容你们几个村姑反了?你们送来的面板,同学们感激。你们就是用面板,也等放学了再用。刚上学也不是做饭的时候啊!你们把方圆叫过来!”
“我来了!”方圆从大槐树后拿着挂在树上的黑板走过来,“你有什么火冲我来!姐妹们胆小,吓傻了你要啊!”
“一个牵着,两个放着,来多少我王金山包了!”王金山就是先生骂人不带一个脏字。
“你骂人啊!谁稀罕?还老师?什么人啊!”方圆说着将黑板有挂在树上,面对孩子们说:“好光滑,好平整啊!你们每人手里一块黑板,老师也有一块。”方圆的小手继续在黑板上比划着。
同学们默不作声不再理她,拿起烧成木炭的棒棒在地面上写字。
“我方圆是答应了你们,可你们怎么对老师说的?把我们全赶走了,一个不收!不让我们读书,只好拿回家当面板。”方圆把黑板取下来,姑娘们要拿走孩子们的面板。
“面板是方圆姐的,她把嫁妆的板子解了。”汉向前跑到王金山的跟前,贴着他的耳朵告诉了一个秘密。
王金山让汉向前回去,激动地对方圆说:“方圆你真行啊!把做嫁妆的木材做了小黑板,可将来出嫁的嫁妆怎么办?”
“有王老师在,还愁嫁不出去?”方圆虽然大方,也受不起这么多人看她、说她,羞答答地甩着长辫子跑了。
王金山站在大槐树下,感到发梢上丝丝的凉意。下雪了,他仿佛看到那个奔跑在茫茫雪的世界里的大辫子姑娘,她为了他教书,五六天没有进食,小脸蛋都瘦了一圈。雪纷纷扬扬落满在孩子们的头上、身上,喀喇一声,夫子庙的铁锁开了,两扇木门向两边散开,在塑像的前面是一盆正烧得通红的木炭,他带着孩子们跑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