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红茵醒来,已经不是趴在书案前了,想必是主人将她抱到床上来的。
想到这里,看向主人,床上却早已没有那个白衣男子的身影,床褥已经叠的整整齐齐,看样子叶寒已经出门了,却不知道去干什么了。红茵坐了起来,身上披的外衫掉了下来,主人的长衫。
上面用几笔淡黄色的视线刻画出了几抹梨花的痕迹,在远处几乎都看不真切有这般痕迹,只有几笔黑色勾勒一个枝桠的形状。
红茵小心翼翼将衣服叠好,上面还残留了一丝主人的味道,红茵将头轻轻倚靠了一下,虽然带着一丝寒冷但却给红茵一丝安心的感觉。
起身看向书案,暗暗叹了一口气,还要抄书……昨日想必是抄了一半便睡着了,想到这里,红茵麻利地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手腕,执笔蘸墨,仔细用金文小楷写着。
“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忧矣,于我归处……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
边写边细细地读,一字一句斟酌着意思。待到叶寒回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幅场景了,认认真真的小姑娘,一笔一划描下纸间的青冉。
“红茵,今日允许你去桥边玩,晚间记得回来。”
这个场景不知道如何,清晰地触动着叶寒内心最柔软的地方,两个影子渐渐重叠,这么熟悉的背影却不是那个人了。
“真的?”红茵闪闪亮的眼睛如同小狗看到了心爱的骨头,让叶寒有些苦笑不得。
“自然,吃完早饭再去。”
叶寒从布兜里拿出一个糖包,红茵闻着味道便到了叶寒身边,他将糖包快速高举,叶寒也不清楚为何这小姑娘怎么会如此喜欢吃甜,但吃多了又不好,红茵的身子好像本来就不算是多么地好。
因此他不得不控制着红茵的饮食,这几天红茵天天吃着清茶淡水,更多的时候都在吃几根胡萝卜,胡萝卜对于红茵来说,还是带着些许甜味的。
今日叶寒也是突然来了兴致,想到红茵好久没吃过甜食了,也就在村头买了一个糖包回来。
一只小手奋力地够着叶寒手中的包子,一只小手不顾形象的抓着叶寒的袖口,白色的衣袖生生印上了几个黑色的小手印。
叶寒无奈的摇了摇头,几天过去了,红茵是越来越不怕自己了,也就是在犯错的时候稍微老实一点。
看着刚刚到自己肩膀的包子头,叶寒放下手。
“先去洗洗手。”
“好的好的!”
红茵的语速都快了许多,一抹烟雨色跑到屋外又迅速跑了回来,拿着小包子咬了一口,眼睛里满是快乐。
三下五除二就吃完了,叶寒看她吃的急,顺手递过去了一杯水,红茵也是有点噎住了,接过水杯快速喝完了,一点也没有大家小姐的样子,哪有半点刚来到这里的生疏之意。
“主人,我出去啦!”
很快,轻快如蝴蝶的身影快速跑开,淡出了他的视线。
自此以后,很多次都是红茵跑开,很多次都是叶寒自愿放开红茵,除了第一次,叶寒没有后悔放开手,剩下的每一次都如同一道剑锋划在叶寒的身上,直到最后让他自己变得满目疮痍。
他们仿佛已经过上了最平静的日子,可是叶寒知道,这只是暴风雨前的宁静,他和红茵留在这里不仅自身难保,连整个村落都有可能变成一个血色的修罗场。
“主上,子奴这几日不再,不知道主上有没有迁怒于我啊~”
带着一些柔媚,子奴轻挑着下巴,手中端着一碗燕窝汤,显然是上好的补品,轻轻吹了一下,舀起一勺,递给在黑檀鎏金床上半躺着的易子枫。
“没有,只不过近来已经查出傀儡人的身份了,却找不到是在何处。”
易子枫淡淡地说了一句,将子奴递上来的一口燕窝粥喝下,看着眼前的男子,思虑万千。
子奴眼中流露出一丝惊讶,易子枫竟然查出了傀儡人是谁,看样子易子枫并非只是一个等闲之辈。
“那真的是恭喜主上了,是谁——”
“那日逃跑又抓回来的女子。”
易子枫没有忽略子奴眼中的惊讶,他自然知道自己的傀儡术并没有那般精通,只不过那日想起阴阳人必须阴气过重便联想到了那腐蚀的泥土,派去十多个死士最后只回来了三个,取出了一些泥土。
自己用心提炼了一下这里面竟然有尸毒,顺藤摸瓜便开始找那日阴气比较重的女子,当时便想到了那个宁死不屈的姑娘。
他在七星台上下来的时候,在城墙上找到了那女子的鲜血,虽然都已经发黑,凝结干涸,但他还是取了一些回来,仔细研究后竟然发现这血液竟然是纯阴的。
那定然是那个女子了,可他仍记得女子犀利的目光和至死都不愿意将名字告诉他。
易子枫不由得皱了皱眉,子奴看见易子枫这么肯定,也没有说什么,看样子易子枫也是有自己的判断依据的。
易子枫起身,下床来之后,背对着子奴,从暗格中拿出时时刻刻收在白木锦盒中的萧魂,紫色的光芒幽深地散发着一股寒气。
仔细把玩一下之后,便向上轻轻一挥,萧凌空于屋中,紫色的气焰喷向西方。
“可我在西方什么都没有找到。”
带着一丝无奈,易子枫又将萧魂收了下来,启唇缓缓吹动。
子奴也是第一次看见易子枫吹箫,平时狠厉的神色慢慢平静下来,若不是有叶寒插入,他应当是快活一生的吧。
神色平静,闭上眼瞳,缓缓走出宫殿大门,在门外,轻歌慢诵着寻常的小调,指节有节奏地转换着,十二般变化的指法让箫声愈发平和,带给人的感觉,如同春风拂面,柳梢枝头,淡然似水般的声音却让人心惊!
是萧的缘故还是心中的起伏,易子枫脸上带有了一丝决绝,声音也变得低沉,如同沙场疾风,黄沙漫天,最终如破不开茧的蝶,沉郁顿挫。
声音戛然而止,似是凤凰涅槃重生却依旧逃脱不过最后的火海,破茧成蝶时却少了最后一分力气,还是堕入了万丈悬崖之下,包于永夜之中。
易子枫睁开眼睛,眼中有着运筹帷幄的信心,却仍旧是缺了一些士气,不言不语。
殊不知,这箫声响彻了整个皇宫,直上云霄。
箫声是寒厉的,带着邪气,穿过宫殿,绕梁三日,于宫中各人耳中听到的皆是杜鹃啼血般的凄厉。
红茵正和村口的一些孩子坐在小桥边听着说书的爷爷讲着故事。
村口的景色是极佳的,有花间亭台,柳岸长亭,古道芳草边,小巧的鹅卵石细碎的铺在绵延的青石板小道上,两边种着一些说不出名的小野花,亮黄色的,着实让人眼前一亮。
那大理石拱桥横卧在素水之上,岸边的一侧种的是梨树,快要进入秋季了,白如雪的模样自然是没有了,但遒劲有力的枝干凸现了另一种风骨,另一侧中的是桃树,整齐有序,虽然不见春开春那般落英缤纷,但独具美感,这般美丽雅致的地方,不由得让人感叹这里当真是乱世中的世外桃源。
爷爷已经是暮年之岁,讲故事的时候总喜欢缓缓道来,带着一些老年人特有的抑扬顿挫,总是让故事绘声绘色,整个小村落的孩子都喜欢这个爷爷讲故事,当然,红茵也不例外。
那日爷爷讲的是牛郎和织女的故事。
红茵支着下巴,脸上虽然毫无生气,但整个村落的人仿佛已经熟悉她这一张脸庞,红茵悄声问道。
“那织女为何不回去?”
一个小丫头抬眸看了一眼红茵,眼中有些不解,但仍笑嘻嘻地说道。
“姐姐,我娘告诉我是因为织女爱上了那个牛郎,所以她不愿意回去。”
红茵亦是不解,“爱是什么?”
说书爷爷笑了两声。
“孩子,你还小,等你大些,便知道了。”
红茵噘了一下嘴,但好像不舒服一样又恢复如常,有些不情愿地说道。
“我不小了,主……兄长告诉我,我马上就要及笄了。”
说书爷爷弓着腰笑了笑,阴眉鹤发在夕阳下映照地十分暖洋洋地,笑容如春潮般在素风里漾开。
“是啊,不小了,都到了嫁人的年龄了。”
红茵有些局促,她还不知道嫁人是如何的事情,看着周边的小孩子和老爷爷都在打趣着自己,不由得红了脸。
到了晚饭时间,姑娘如蝴蝶一般轻巧地跑了回来,有些气喘吁吁,潮红色的脸蛋不知道是因为害羞窘迫还是跑步受累。
“歇着点。”
叶寒看她进来,放下手中的书,停下手中的笔,将东西收拾了一番放在书案左侧,起身收拾着餐桌,将刚刚做好的几碟小菜端了上来。
看她气喘吁吁,不由得嘱咐了一句。似是感觉自己的嘱咐有些多余一样,不再说话。
在小桌旁坐下,拿起竹筷,从红茵的方向,悄悄看向叶寒的方向。
其实若是真的论起来,红茵自从失忆之后,见过的村落里的人和物,长眉入鬓,叶寒当真是生的好看,男子的剑眉却平添了一丝柔和,柳叶眉向上斜挑,并不犀利却平添一股威严,生着一双多情的眼,应该荡漾的春波,却冰冷如霜。
叶寒似是注意到红茵的注视,抬头看向红茵,红茵慌忙低头。
脸红到了耳根,不知道是不是窘迫,红茵总感觉这菜吃的味如嚼蜡。
“主人,嫁人指的是什么?”
为了缓解尴尬的气氛,她想起了今日在桥头被打趣的问题,抬头正大光明地看向叶寒。
“傻孩子,及笄了就要嫁人了,许个好人家,红茵会和心悦的人过一辈子。”
叶寒也不知道她从哪里寻到的这个问题,看着红茵局促不安的脸,脸上还粘了一两粒米粒。无奈的摇摇头,用温暖的指腹将红茵嘴角的米粒扫下。
片刻的温柔让红茵有些受宠若惊,拂过的地方有些热,而后变得滚烫。
“红茵不要走,红茵要和主人在一起。”
天真的话语似乎是无错的,花开花落花作泥,长顺长安长相依,谁又知道结果如何,红茵的话让叶寒的眼中有了些松动,似乎什么柔软的东西被打动了。
“傻孩子,你不想走,主人会一直陪着你的。”
带着一点私心,知道红茵不会想得如此复杂,人间纵有七情六欲,谁又能知道大梦一场的情深,只是因为缘浅而散呢?
“红茵应该还未及笄,过几日给你办一个简单的及笄礼,我们就要离开这里了。”
叶寒想起初见时,女子的齐眉的刘海并未梳上去,而女子看似应该十四岁左右了,想必及笄的日子快到了却被抓入宫中放血。
未到及笄之年的姑娘却早早地经历了这些。
“离开?为什么?我们为什么要离开这里?这里不好吗?这里不能——”
有些咄咄逼人的语气带上了一副稍有些疑惑的神色,红茵终究是学会了一些表情,但仍旧是没有心的阴阳人,语气越来越快。
叶寒沉默不语,眼神中的决绝是红茵唯一能看到的东西。
“必须要离开吗?”
红茵有些小心翼翼地征求着叶寒的意见。
沉默是无言的肯定,叶寒什么也不说,只是淡淡地看着红茵的脸色,一个阴阳人在这里只不过生活了三两个星期,都对这里产生了留恋的神色,他何尝不是呢?
可为了保全这个地方,他只能这么做,不能为了一己之私而毁了这个他悉心建立的世外桃源,大隐隐于市,他们只能在喧嚣中隐藏身份,躲避易子枫的追击。
幽冥宫的人,也不知道是敌是友,只能先当做友来判断。
红茵很是不舍,她虽然不想离开主人,也不想离开这个她生活了一小段时间的小村落,说到底还是有些许感情的,桥口的老爷爷,邻居家的小姑娘,隔壁的婶婶……那些曾经对红茵有一丝一毫恩惠的人脸都浮现在了红茵脑海里。
叶寒仔细思索了一下,久久不言的薄唇微微张开,有些苍白的言语却描述了事实。
“你的身份不适合留在这里。”
红茵也懂得了这个道理,她知道她并不属于这个世界,甚至还渴望着属于这个世界的七情六欲,甚至想获得这个世界最美好的东西,但这些都是虚妄的,都是幻想,如同美丽的泡沫般剔透脆弱,一触碰便会消失不见。
“知道了。”
红茵明白了这个道理,她这一生只能颠沛流离荡碎牵挂,一世长安的道理那么简单却不能让她自己得到。
她在这几个星期里,读了诗三百首,看过了多少悲欢离合的故事,描述了多少爱怨嗔痴的词曲,感叹了多少物是人非的景象,却发现自己竟然是其中之一。
深陷于幻想中为何要打碎呢?
她甘愿沉醉于幻想中,可没人给她这个机会,从她注定不平凡的命运开始就是这样。
叶寒不忍打搅红茵,便什么也不说,相顾无言,任凭烛火撕裂着黑夜。
红茵看向烛火残映的书案,熟悉的书案上有几道或深或浅的墨痕,是她这几日不小心弄上的,却因为时间长了,叶寒也不能完全将痕迹擦洗掉,于是便留在了上面。
虫咬的小洞在烛灯映照下是黑漆漆的一个小点,有几道划痕是很久之前就有的了,说不定是主人不小心弄上去的,深棕色和旁边的浅棕色相映衬,是一道很久之前的疤痕了。
上面有一本书,书中夹了一张小小的宣纸,宣纸上不知道是谁潇洒地写了一句,想必是叶寒写的,她虽然没有见过叶寒的字,可这字霁月风清如同叶寒一般的傲骨让人不得不联想到他。
花开花落花作泥,长顺长安长相依。
谁让他这样冰冷如雪的男子写下这样深情的诗句呢?红茵并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