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儿的学生多的是名门贵公子,有的除了父亲或爷爷在朝为官外,还有别的来头,譬如什么国公的表外甥、大学士的远房小舅子,甚至还有大官们的女婿。
已经成家的男人还在这儿读书……无非是因为拿不到国士的殊荣,只能老老实实待满八年。毕竟他们那样的出身,半途退学是件丢人的事。
转了一圈下来,梅萧仁的心里怎一个阴云密布……贵族公子们都还在苦熬,而她要在今年结业,恐怕比登天还难,可见苏离先前没吓唬她。
梅萧仁正走神沉思,忽然撞上一块硬实的胸膛,小退半步。
“什么人走路不长眼睛!”
梅萧仁回过神,抬头就见苏离已经隔在了她和那人中间。苏离直抹着那人的胸口安慰:“文公子,他是新来的不懂事,公子别跟他一般见识。”
梅萧仁瞧了瞧与她撞上的人,其身着月白长袍,也就二十来岁的样子,走起路来却是将眼睛放在了天上。他身后还跟着几个蓝袍学生,看着像一帮子跟班儿。
苏离方才没有介绍过他,但是书院能有这等排场的学生,梅萧仁想来想去,也只想到一个来头大的——尚书家的公子。
为了求证,梅萧仁小声问:“他是谁?”
苏离毕恭毕敬地说:“这位是工部文尚书的大公子,文斌公子。”又对文斌笑说,“文公子,他叫梅萧仁,是主教大人今天刚收的学生。”
“哦。”文斌似恍然明了,摇着手里的折扇眯眼笑道,“你就是那个从宣州来的学生?”
“是是是,就是他。”苏离点了点头。
文斌身后有人好奇:“听说他和苏大傻子你一个屋?”
“对对对,我们都是庶族,怎敢去打扰各位公子。”苏离一个劲赔笑。
文斌将折扇一收,敲了敲苏离的脑袋:“那好,就由你好好教教他书院的规矩。”他说完便斜睨了梅萧仁一眼,与她擦肩而过。
苏离还朝着那背影鞠躬,“是,小的明白。”
梅萧仁一言不发地站着,因为她早已被眼前所见给隐隐震撼了一番。
大官家的公子趾高气昂她可以理解,毕竟江叡从前也这样,可是苏离在人前的卑微,她看在眼里就跟眼睛进了沙子似的,迷得慌。
人若自卑,那就真的卑了。
不过如今苏离和她是同窗,又同住一个屋檐下,这样的道理她以后慢慢讲给他也不迟。
梅萧仁转眼间,目光忽然捕捉到一抹身影,抬手指着那处问:“那个是谁?”
苏离看了一眼,笑说:“他是孙教吏。”
教吏……听起来似要比先生低一级。他昨日嗤笑了她几次,梅萧仁可是记得一清二楚。
“他新来的?”
“孙教吏考上举人就来了这儿,好些年了,平日总说吏部要调他去哪儿当县太爷,可至今都没点动静。”苏离叹道,“他成天都跟着主教大人,无非是盼着主教大人能替他在朝廷那边说句话,赏他个地方官当当,毕竟这教吏这碗饭哪儿有县令的香。”
苏离说到县令两个字,梅萧仁的心忽然就沉了下去。
她每天晚上都做梦,没有哪一天不梦到从前,醒来却发现自己早已不是县令,接着便放心不下秋水县,担心新县官就是姓孙的这类人。
可她身在锦州,再担心也于事无补,当务之急是好好读书,争取早日回宣州,那时她身为通判,有监察之权,监督一个县令绰绰有余。
梅萧仁白天乏困,到了晚上反而越发精神。
两张床对放在屋子里,即便有床幔遮着,听着对面沉沉的呼吸声,梅萧仁始终不适应,辗转难眠。
不仅是不适应与人同屋,她还在担心她的学业。进了书院仅仅是入了局,是被困得前程尽毁,还是拼出一条活路,都得靠她一步步去下这盘棋。
她横竖都觉得自己配不上“国士”二字,却又不得不把这当做务必争取的目标。
难呐!
梅萧仁掀了被子下床,披上袍子出了门去。
白天苏离带她转了转书院,她大致能记住常走的路,今夜却偏往人少且安静的地方走。她寻着小径一路探幽,发现此路通往一出悬崖。
这是个好地方,若是天明,站在这儿就能将山下的风景一览无余,纵然夜深,也能毫无遮挡地赏明月高悬,独摘一席月光。
山风吹得急,梅萧仁独立风口,宽袍广袖在风中招展,显得形单影只,有些孤寂。
崖边有块大石,她拂去上面的灰尘坐下,单手撑着下巴。她除了替自己的前程担心,还有些想念叶知和周虎他们。
“夜里风大……”
一阵咳嗽声伴随着人声传来,梅萧仁惑然回头,见一个佝偻的身影拄着拐杖,正颤颤巍巍地朝她走来。
她缓缓站起来看着走来的老者。这个人,她没曾见过。
“老人家,你是?”
老者看了她一眼,随后便拿着拐杖指了指身后台阶下,“老朽就住那儿,方才见你一个人上来,不放心,毕竟这儿是悬崖,危险。”
他说上几句话又是一阵咳嗽。
梅萧仁见老者身子虚弱,于是过去搀扶着他走来坐到大石上。
“你是刚来的学生?”老者坐下便问。
梅萧仁站在一旁,点点头。
“坐吧,坐下说。”老者和蔼一笑。
等她听话坐下,老者扶着拐杖,转眼问她道:“可是遇上了什么难处?”
梅萧仁摇摇头。她心里的困境也不能叫难处,毕竟书院又没刁难她,是她自己要硬着头皮闯“无人之巅”。
“老朽从前有个学生,他与你一样,但凡不顺心的时候就一个人来这儿,问他因何烦心,他又不说,这叫老朽如何给你们解惑?”
梅萧仁不愿与不熟的人谈起心事,遂言:“我今天刚来,只是碰巧……碰巧走到了这儿。”
“书院多的是路,你怎么偏偏走了人最少的?”老人面带笑意,脸上纵横交错的皱纹更深了,“老朽见过的后生多了去了,你们的心思还想瞒过我老人家的眼睛?”
梅萧仁一笑拱手,“山长大人果然精明。”
老者的眼底闪过些许惊色,笑得越发欣然,“你怎么识得老朽?”
梅萧仁指了指他手里的拐杖。其实单凭年纪和衣着,她实难断出他是谁,但是那拐杖上刻着的“御赐”二字她看见了。一个能得御赐龙头拐杖的老人,自称为师,还生着病,不是因生病而归隐的山长大人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