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舟的眉心顿时一跳!
顾衡伸手去扯他的衣袖,孟舟恍若未觉,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该是个什么反应。
温峤也不说话,只笑眯眯地看着对面的两人。
四下一片寂静,氛围莫名地就尴尬了起来。
我为什么会同意来这儿?这个温峤……究竟是什么人?孟舟的面上微微一动,将手从香丸盒子上拿开,放回膝上,忍不住嗤笑一声:“温先生真当我没脑子么?你在州西瓦子演的那一出傀儡戏,怕是专门给我们看的吧?”
事已至此,孟舟觉着自己就算再傻,也琢磨过来了——
温峤先前就说,昨晚康王遇刺时,他也在场。那么,能在那场变故中全身而退,未曾惹到任何人注意,甚至还能在第二天的上午专门等在州西瓦子,用一出极为出彩的傀儡戏引来了他和小顾,而在这撷芳楼里,温峤也是熟门熟路的很,甚至还以“横桥书生”巧妙点破了小顾的另一层身份,这样的温峤,怎么可能会是一个普通的表演艺人?
听他这么问,顾衡张了张嘴,正要说什么,孟舟便扭头过来瞪他一眼:“你先不要说话了,再来一句怕是要把我给气死。”
“世子爷当真好耐性!”温峤怔然片刻,不由莞尔道,“我还当您这一路上什么也没看,什么也没想,没料到您已经在暗地里把一切都给琢磨明白了。既然如此,温某也不便再卖关子,直说便是。”
恰在此时,门口传来几声规律的叩门声,仍是先前引他们进来的小厮的声音:“先生,您要的茶点已备齐,现在要送进来吗?”
温峤转过头去看门口,略略扬声:“送进来吧。”
小厮轻手轻脚地推门,躬身进来,将手中托盘上的几碟点心并一壶清茶放下,又倒退着出去,将门又关上了。
“此为芙蓉面。”温峤伸手指了指面前小几上的一碟点心,汝窑粉青履莲碟子里的点心只有三块,大小虽与普通的糕点没有多大出入,却显得莹白剔透,只在边缘有一圈细细的粉色,点心正中则堆了几颗细碎的桂花糖,与粉青色碟子的搭配相得益彰,极为好看。
顾衡在一旁问道:“取的是‘芙蓉如面柳如眉’的意思吗?”
温峤直接用手拈起一块‘芙蓉面’,放进嘴里咬一口,慢慢地嚼着,先是点头,接着又摇了摇头:“这是小乔特意做的,就连官家吃了都赞不绝口,说是比起宫里的点心都不遑多让。”
顾衡这会儿也顾不上他的皇帝舅舅怎么又出现在了这种香艳故事里,只问道:“您这又点头又摇头的,是什么意思?”
孟舟随手拈起一块点心丢进嘴里,几口便嚼碎了咽下肚,冷冷道:“还能是什么?故弄玄虚呗!说了要开门见山地直说,现在还是绕弯子!满肚子酸文假醋的文人,有什么好搭理的,走了!”
说着,孟舟竟真的站了起来,一副不想再多搭理这人的架势。
他是真的不太喜欢温峤这个人——明明是特意引他们到这里来,茶都喝了点心也吃了,还在摆谱,有意思么?
顾衡不赞同地冲他皱起眉,孟舟却视若无睹,转身就往外走。
“世子是真的要走吗?”温峤敛了脸上的笑意,神情肃然地问。
孟舟停步转身,双手抱胸朝他讽刺一笑:“有什么问题吗?”
“倘若我说,昨日我不仅看到了明姬刺杀康王,甚至还看到了她的最后踪迹呢?”温峤淡淡道,同时站了起来,走到房间里仅有的一扇窗前,伸手将本来就虚掩着的窗户推开了。
窗外天高云淡,夏日的阳光穿破云层,将他们所能望见的亭台楼阁都蒙上了一层朦胧柔和的光晕。
从这里望过去,正好能看到州西瓦子的那一座以飞桥栏槛、珠帘绣幕相连的小楼,而这座小楼里,昨晚刚刚上演了一出惊险的刺杀。
顾衡走到温峤的身边,与他一同望着相距不过半条街的那座小楼。白天的州西瓦子显然也不怎么热闹,倒是……
他微微睁大了眼,看着那座小楼的一道黑漆木门忽然被人从里面推开,几个穿着褐色短打,肩上搭着一条汗巾的年轻汉子走了出来,接着又抬出了一顶青色小轿,那轿帘被风吹起,很快又落了回去。
即使如此,他也看清了里面坐着的是个白衣女郎,年纪颇轻,眉目清冷,手上正摩挲着一串蜜蜡佛珠。
几个汉子抬着那顶青色小轿,脚步匆匆,很快便转出了州西瓦子所在的那条街,拐上了更热闹的主街,一晃就消失了。
“两位在州西瓦子里,想来是头一次见到那名关外来的胡女。”温峤轻轻地叹了口气,“我却不是。”
他第一次见到明姬,正是在这撷芳楼里。
温峤的确是个风月场所的常客。
汴京城里最热闹的流莺巷子里,除了大大小小数不清的妓馆,还有“舞低杨柳楼心月”的碧华春心,也有“一曲红绡不知数”的红袖添香,更有酒最烈、姑娘最多情的撷芳楼,他又是个好弄些笔墨功夫的,姑娘们虽然不爱他的皮相,却对他的那支笔颇为钟情。
先前的柳三变有“饮井水处皆能歌柳词”的典故,如今也有温先生“生花妙笔绘美人”的轶事,他写词,也写曲,姑娘们都爱他的那副假正经,词曲都工整流丽,却写尽了秦楼楚馆里的悲欢离合。
无数的莺莺燕燕里,最得他钟情的,则是撷芳楼的小乔。用温峤的话说,他与小乔虽然没有做过真正的欢场夫妻,却是难得的知己,琴棋书画诗酒花,二人常常能一聊便是整个通宵。
就在两个月前的一个傍晚,他应小乔的邀约前来,赏鉴小乔新谱的《踏莎行》。谁料到小乔甫一见到他,闭口不提《踏莎行》,反而说起了撷芳楼里最近的怪事——妈妈前两日不知道从哪儿买来了一个胡女,肌肤如雪,眉眼媚丽,一双碧绿的眼眸像是会说话,只盈盈地望人一眼,立时便能勾了人的魂儿去!
他对小乔一向颇有好感,看中的就是小乔不随意掰扯是非的利落性子,却没想过小乔也会有私下碎嘴的时候。温峤一时大奇,想着那胡女必有过人之处,小乔拗不过他,只能带他去了妈妈特意为那胡女留出的排演舞蹈的水榭。
他们到的巧,正好看到那胡女穿了一身艳色的长裙,头上戴着繁复的金羽头饰,赤脚踩在水榭的桐木地板上,足下轻轻一旋,便身轻如燕地旋转起来,抬手,击掌,转身,踢踏,这一支舞像是有了生命,显得异常生动。
彼时金乌将坠,水榭一侧的海棠花被胡女舞动时的风吹起,飘飘摇摇,仿佛下一刻就能随风散开。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真正意义上的胡旋舞,至此才真正相信了白乐天曾经写下的“人间物类无可比,奔车轮缓旋风迟”的确所言非虚。
一旁的小乔似乎也觉着这一幕难得一见,不由喃喃道:“难怪曾大人这几日都要来,一来便在这里待上半日。这样的舞蹈,中原女子,又有几人能舞呢?”
温峤当时也有些意外:小乔所说的‘曾大人’,可不就是他偶尔会在撷芳楼里遇到的,太子这两年颇为看重的詹事曾诠吗?
然而半个月后,当他想念撷芳楼里的梨花白,再次与小乔一起品酒时,小乔又忍不住和他说起了别的:“碧华春心的舞姬一向擅长剑舞,妈妈买了那胡女来,本是要跟碧华春心比上一比,给她招揽生意的,却被曾大人半途给截了胡,这两日正气着呢!”
温峤被这一番话勾起了好奇心,便多问了两句,这才知道曾诠竟连着十来天都来看那胡女跳舞,显然是痴迷于此,后来曾诠实在是心痒难耐,他又是太子身边的红人,只随便一说,银子又给足了,撷芳楼的妈妈哪里敢不放人?
最后曾诠心满意足地接了那名叫“明姬”的胡女回府,至于只是单纯地欣赏胡旋舞,还是要做其他的,他们就不得而知了。
时隔一个多月,就在温峤几乎要把“明姬”忘了个一干二净时,她却以另一种身份,忽然出现在了州西瓦子里。
前一夜的胡旋舞表演,温峤本是与友人相约一同去的,友人临时失约,他却在州西瓦子里,见识了一场别开生面的胡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