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是宣和四年。而五月的汴京城正是桃红柳绿，暖风袭人的好时候，爱美的少女妇人常常采了鲜艳的石榴花插在发上，整个汴京城的风里几乎都是扑鼻的石榴花的香气。

孟舟一出巷口就被扑面而来的花香给熏了个正着，忍不住打了个喷嚏，一边揉鼻子一边嘀咕：“都是在东施效颦，石榴花有什么好往头发上插的！俗气！”

顾衡的嘴角不甚明显地往上一扬，暗自想了一想：还好他们身边没什么人，不然说出这话的世子爷怕是要被大姑娘小媳妇回以无数个白眼。

汴京的妇人和少女都爱美，尤其是偶然见到有着皇族第一美人之称的茂德帝姬乘车出行，帝姬的帷帽被风无意吹开，露出乌黑发间的一簇宛如红霞的海棠花之后，美人簪花的盛景一时之间便轰动了整个汴京。

可惜海棠花期太短，又没有什么香气，平头百姓也用不起西府海棠，垂丝海棠这样的名贵品种，只好以满大街都有的石榴花代替，香气更扑鼻，花朵也更娇艳。

不少文人骚客对此喜闻乐见，古有红袖添香，今有美人簪花，怎么说都是汴京城的一桩美谈，甚至还有人写了诗来赞扬此事，可叹靖国公府的世子爷并不怎么懂得欣赏，三番两次地被扑鼻的香气惹得喷嚏连连后，对于石榴花更是敬而远之。

“帝姬爱俏，想要打扮，做点别的不好吗，插什么花啊！”孟舟又被花香熏得打了一个喷嚏，眉头拧得死紧，“闹得现在大街小巷都是卖石榴花的，有这么好看么！”

顾衡摇头笑道：“南朝刘宋时也有过寿阳公主的眉间落一朵梅花，宫人争相模仿‘梅花妆’的轶事，怎么汴京城里‘美人簪花’的美谈，到你这里就成了东施效颦？自己对石榴花香过敏，怪花做什么？这可真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了！”

“……”

孟舟的眼角抽了抽，接着死命地捂住嘴巴，避免自己一不留神再打个喷嚏，就能惹出顾衡拉东扯西的一堆典故来！

宜阳长公主作为当朝皇帝的长姐，又是向太后唯一的嫡出女儿，嫁的更是当初才名满京华，先帝亲点的状元郎顾西涯，大婚时的风光至今无人能及，她的公主府虽然占地不广，但却牢靠至极地扎根在了相当靠近皇城的竹枝巷，无论是进大内还是入街市，都是相当的便利。

孟舟却对此颇有微词，原因无非以下两点——

太靠近大内，白天的治安还不错，夜里爬个墙头就太惹眼了，巡防宫城的禁军三不五时地就能逮住他一次，接着就哈哈笑他“世子爷真是好功夫！”这是其一；

虽然这里离御街不远，到底还是皇城，外面那些太热闹的行当，像是捏泥人耍大刀从来不往这儿来，未免也太无趣，这就是其二了。

然而孟世子常常嘀咕着嘀咕着就想起自家住的翰林巷也是这般光景，与公主府不同的无非是翰林巷里住的文官多了些，衬得武官出身的靖国公府有些格格不入，让他更不爽而已。

什么时候能搬个家就好了！

孟舟不知道多少遍地琢磨起这个念头来，连沿街的大姑娘小媳妇一点都不含蓄地冲着他笑的情形都没怎么注意。

顾衡虽然对此极其无奈，但也已经习惯了旁人看着孟舟时的嬉笑神情，毕竟他的这个发小虽然脑子不太够用，人倒是生得剑眉星目，汴京城的民风向来开放，撞见了生得好的年轻儿郎，哪个姑娘不爱多看两眼？

两个人沿着汴河一路往西，路过大相国寺，又穿过御街，经过开封府时正好撞见了扯着自家小儿子的耳朵，骂骂咧咧地往外走的康国公。

老爷子老当益壮，骂起人来更是毫不留情，虽然是在训斥又因为喝花酒而闹了事的小儿子，嗓音却洪亮得开封府前的整条街都能听见，就连一直在神游天外的孟舟都回了个神，目光微微一闪，赶忙拉着顾衡避开了。

康国公与孟老太君是一辈人，脾气爆得很，眼里也容不下沙子，要是看见他又出来闲逛，一回去怕是就要和自家二儿媳再不轻不重地说上两句。

原因无他，孟舟的姑母孟瑶当年嫁的就是康国公的嫡次子秦襄，两家姻亲往来，孟舟从小到大也着实没少受到这位老爷子的训斥，与老爷子的每一回见面，不说是老鼠见了猫，那些撒娇耍痴的手段是万万不能用的。

这一点顾衡也清楚的很，见孟舟连招呼都不打就避开了康国公，嘴角的笑意就一直没收过，直到州西瓦子那在夕阳中显得色彩明丽的飞甍与挑檐已经近在眼前，顾衡才敛去笑容，叹道：“康国公府诗书传家的好名声要毁在秦小公子的手里了。”

“他这是管不住自己的那双眼，见天儿地往撷芳楼这种地方钻，听说在家里也不怎么规矩，估计是早晚要死在女人身上才罢休呢！”孟舟吹了声口哨，不想多掺和别人的家事，懒懒道，“不说他了，咱俩看胡旋舞去！”

州西瓦子作为汴京城里首屈一指的娱乐场所，除了三层高的主楼，还有两座以飞桥栏槛、珠帘绣幕相连的小楼，最近在汴京名声大噪的胡旋舞也正是在其中的一座小楼上演。

二人到的时候瓦子里的前一场牵丝傀儡戏刚刚结束，恰巧赶上了全场灯光暗下来的一刻，整个大厅几乎伸手不见五指，为他们领路的茶博士手上持着一盏莲灯，一边领着他们往前走，一边轻声介绍：“胡旋舞的开场都是如此，明姬姑娘是从关外来的胡人，对于这一风俗又更为看重，二位稍等片刻，胡旋舞一旦开始，我们就会重新点燃灯烛。”

孟舟听了，喜不自胜地向顾衡邀功道：“这次的胡旋舞果然很地道啊！小顾，你看我没骗你！”

顾衡在一片黑暗里摇摇头，不置可否地轻笑一声，直到茶博士领了他们到座位上，这才小声说：“就怕是故弄玄虚。”

孟舟正在和茶博士说着要吃的茶点，也就没留神顾衡说了什么。茶博士领了他的吩咐后就轻手轻脚地离开了，大厅四周的灯光也渐渐地亮了起来。

顾衡下意识地往四周看了看，在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时不禁有些惊讶，那人也正好看了过来，瞧见是他，便冲他微微一笑。

他还没来得及回应，一直看着台上的孟舟就轻轻地“啊”了一声。

随着四周灯烛的重新点亮，一阵细细的清越铃声也终于响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