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鼓响,汴京城里长夜寂静,几道惊雷滚过,瓢泼大雨顺势而下,被风吹得斜斜散开,城里无数檐下的铁马也叮叮当当地响了起来。
孟舟枕着手臂睡到半夜,被爆豆似的雨声惊醒过来,夜来风雨,吹散了前半夜的燥热,里间的支摘窗没有关严,他睁眼看了看外面的雨势,见雨珠没有落到屋内,便也没在意,一旁的顾衡似乎也被惊醒了,但还困着,就没睁眼,将脸埋到枕里,只闭眼问道:“外面下雨啦?”
“没事,继续睡。”孟舟抬手给顾衡掖了下被角,手指不经意落到顾衡的后背,顿了一顿,又收了回来,自己也闭上了眼。
与公主府隔了不过半条街的翰林巷内,四个戴着斗笠的轿夫抬着一顶青色小轿依次经过靖国公府、蔡相旧宅、齐尚书府,最后在一道乌黑小门前落了轿。
其中一个轿夫上前叩门,不急不缓的三声叩门响过,小门便“吱呀”开了,一个年轻的白衣女郎迎了出来,手持一柄油布伞,冲四人微微颔首,接着便走上前,在小轿前俯下了身,淡淡道:“干爹等候多时,你既然平安归来,便随我去见他吧。”
雨珠噼噼啪啪地落在轿顶,轿内好一会儿才有了动静,一只素白的手撩开青色轿帘,接着便是一双未着鞋履的赤裸纤足,白衣女郎退后两步,皱一皱眉,正要说话,就在噼啪作响的雨声中听到了极轻微的一声“滴答”——
一缕细细的血不知从何处落下,溅在轿前的水洼里,逐渐晕开,接着便被雨水冲刷不见。
她愕然抬头,却见这有着一双碧色眼睛的胡女冲她微微一笑,笑里竟有无限的媚丽意味。
“明姬!”白衣女郎接着便注意到胡女的左手血肉模糊,即使经过包扎,仍在不断渗血的情形,手中的油布伞陡然落地,顷刻色变。
“干爹可会怨我?”
明姬走出小轿,站在雨里,注视着不知何时便出现在白衣女郎身后的白发老者,敛衽行礼,微笑问道。
“无论轻重,你都已伤他,我自然不会多加怪责。”
老者手捻一串蜜蜡佛珠,盯着她看了片刻,忽然道:“詹事大人已经睡下,明日再与他详说便是。”
“女儿省得。”明姬目送老者转身离开,这才与白衣女郎缓步进了乌黑小门。
四名轿夫抬着空无一人的青色小轿匆匆离开,转出翰林巷,七拐八绕地便穿过了小甜水巷、南门大街,又拐上了御街。
恰在此时,哒哒的马蹄声自他们身后响过,两队共四十人的银甲军士纵马经过,为首的一人身材高大,面容英俊,注意到这顶小轿的异样,左手把着缰绳,勒停胯下坐骑,举起手中马鞭,立时截停了四人,审视的目光从他们身上一一扫过。
大雨瓢泼,落在褚英的盔甲上,再顺着光滑的银甲滴下,噼啪落在御街的青石板上,他伸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冷声问道:“轿内何人?”
天色渐亮。
雨势慢慢收了,等到孟舟与顾衡都洗漱过了,离开海棠春深,便只剩下了淅淅沥沥的雨声,檐下的铁马也终于歇了响声,几只鸟儿飞来,落在屋檐上,叽叽喳喳地叫了几声。
达命堂的书房名叫守心斋,上面的题字还是先帝赐给当时才名满京华的状元郎,后来的驸马爷顾西涯的,时过境迁,“守心斋”的匾额上落了岁月的痕迹,书房里的人也已经换了一茬。
顾衡与孟舟一同走进守心斋的时候,顾西涯正站在书案后,捧着手炉看一幅颜真卿的字,听见门口的响声,便抬起头来。
汴京城里有个二十多年都没有答案的传闻——据说当年先帝殿试时曾于集英殿上设一屏风,宜阳长公主当时就站在屏风后,名为殿试,实为选婿,长公主看上了顾西涯的好姿容,这才有了后来的状元郎。
这一传闻虽然从来没有得到过相关人士的正面印证,但是状元郎年轻时的俊逸风采足以从其中窥得一二。
至少顾衡在年纪尚小,还不怎么懂得审美的时候,就能看出自家爹爹要比大家都夸过的皇帝舅舅好看太多了,尤其是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微微眯着,嘴角轻轻勾着,再伸手点一点他的鼻尖,笑他“小兔崽子”,那个时候的顾西涯既温和又放松,相当讨顾衡的喜欢。
孟舟对这位既能指导他们写字念书,又能提点他们捶丸、蹴鞠要领的伯父也相当亲近,见顾西涯正在看一幅字儿,嘿嘿笑着凑过去,也没看清落款,就趴在书案上胡乱评点起来:“哎,这字儿不行啊,端庄有余,豪放不足,看起来气势还成,但是也太规矩了些,还没顾伯父的字好看呢!谁的字儿啊这是?颜清臣?没听说过……小顾,你知道是谁吗?”
顾衡一边拿着小银勺给书案上的香炉添香,一边听孟舟发表高谈阔论,最后实在忍不住了,叹了口气:“你这半吊子水平还是藏拙吧,真要是满汴京的姑娘都知道你是这么个样子,还有谁要嫁给你!”
顾西涯放下手中的手炉,笑着看了孟舟一眼,玩笑道:“靖国公府戎马出身,行远也不用计较这点子笔墨功夫。颜真卿的字还是不错的,你的顾伯父还比不上呢,可不能闭着眼吹嘘,还是适可而止的好。”
孟舟摸了摸鼻子,苦恼道:“小顾净会笑话人了,昨儿去看胡旋舞的时候还跟我扯典故来着,又是公孙大娘,又是前朝的玄宗,真是才高八斗学富五车!”
“谁笑话你了?”顾衡走过来替顾西涯收起字画,瞥了他一眼,“要是以前先生罚抄的文章你都自己抄了,哪能连颜真卿的字都分不清?”
孟舟顿时更不想说话了,瞧见书案上有一碟子酥酪奶豆卷,赶忙捏起一个塞给顾衡,笑嘻嘻地道:“我请你吃点心,麻烦你暂时看我顺眼些。好不好?”
顾衡早上洗漱之后就来了守心斋,还没怎么吃东西,瞪了孟舟一眼,还是把甜糯浓香的酥酪奶豆卷吃了。
顾西涯坐在书案后的交椅上,笑着看了他们一会儿,等顾衡吃完了点心净了手,这才道:“行远,你腰间的剑是何种来历,可还记得?”
孟舟本来正一手托着下巴和顾衡互相瞪眼玩,听顾西涯这么一问,神色顿时一凛,不由自主地端正了坐姿,沉声道:“自然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