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王遇刺,靖国公世子当场出剑击杀那名刺客,据说是个英俊儿郎,一把剑使得极好!”
从州西瓦子的混乱中仓促脱身后,温峤便转来了相隔半条街的撷芳楼,小乔为他温了一盅酒,复又慢声细语地问:“这事儿可封不住口,皇城根下的百姓,哪个不喜欢嚼点舌根子?您与我再说说,那世子爷当真俊极无俦么?”
“你们竟没有见过他吗?”温峤慢慢地喝了口酒,想起方才的事,颇有几分疑虑。
“还真没有。”小乔捂着嘴轻轻地笑,“不单单是他,这汴京城里年轻的世家公子哥,也是奇了怪了,爱玩爱逛,我们姊妹常常见着的,可就只有康国公家的秦小公子一个!其他的平常都做什么呢?是在读书习武,还是躲房里绣花呢?”
小乔一向爱说笑,他也被逗笑了,正要说话,眼神斜斜地一瞥,跃过半开的窗扇,便落在了离他们不过半条街,军巡院未曾留意到的一道黑漆小门上。
那应该是州西瓦子为了方便仆役们进出而专门开的小门。
此时却忽然从里面打开了,几个戴着斗笠的年轻汉子走出来,接着又抬出了一顶青色小轿。温峤的目光略略一顿,起身走到了窗前。
汴京城里没有宵禁,五更的鼓声刚刚响过,已经将近天明,原本应该云霞初霁的天色却仍然晦暗阴沉,远处的天际滚过一道惊雷,几滴豆大的雨珠很快便噼啪落下,瞬间便将整个汴京都笼罩在了一层潮潮的雨雾中。
大雨倾盆而下。而那几个轿夫却像是不受影响似的,脚步稳健,抬着那顶青色的小轿离开了小楼,经过撷芳楼,往街的另一侧去了。
温峤眯了眯眼,总觉得事情有些古怪,前半夜的时候,因为康王的事,军巡院刚刚封锁了州西瓦子,就连他,都是在军巡院的人还没到时就离开的,这个时候,能让几个轿夫抬出来的人,会是谁呢?
这么一想,温峤便没了继续喝酒的心情,只朝小乔借了把伞,转身便离开了撷芳楼。
“先生是说,您亲眼看着那顶小轿最后进了翰林巷,然后再也没出现过?”
听到温峤说起前一夜大雨瓢泼时,他一路尾随,正好目睹几个轿夫抬着那顶青色小轿拐进了翰林巷,顾衡的脸上浮现一丝惊异,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孟舟。
孟舟之前不耐烦温峤满肚子的机关算计,到了这会儿,才隐隐觉出了他的未尽之言——
翰林巷里,除了有蔡相旧宅、齐尚书府,这林林总总的一堆大官小官,可还有他自个儿的家,靖国公府!
敢情温峤在真正开口前的那些话,都是在试探他对于这件事是否知情?
“昨晚行远没有回国公府,和我在一起。”顾衡当然不会怀疑他,见温峤但笑不语,赶忙解释道。
“就算回去了,府里除了祖母便是我,又能做什么?”孟舟双手抱胸,斜靠在窗边,冲顾衡眨了眨眼。
“你正经一点。”顾衡瞪他一眼,似有些无奈。
孟舟当然没有必要骗人。
孟家虽然顶着国公的名头,但是他的祖父、父亲和三叔都折在了七年前大宋与金国的一场惨烈战事中,家里早已没有各方皇子需要拉拢的对象,孟家又与太子赵铮有着绕不开的姻亲关系,任是谁都不会随随便便地就朝孟家递橄榄枝。
即使是太子,与孟家的关系也不过是泛泛的君子之交,从来没有明确地表示过拉拢之意。
这样的情势下,孟家又怎么会如此轻易地就帮助太子刺杀康王,甚至还将刺客藏进国公府?
“除了孟家,翰林巷里可还住着其他人!”孟舟皱一皱眉,不悦道,“温先生的话都说到这种份上了,刚才又提起了曾诠,显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真正想说的,是与国公府又隔了几户人家的曾府吧?”
翰林巷靠近皇城,住的不是如孟家一般的公侯之家,就是皇帝看重的文臣武将,虽然是太子身边的詹事,但曾诠毕竟只是个三品官,官位不上不下,俸禄不高不低,本来是住不到这种地段来的。
然而两年前,曾诠的确在这里安了家。
作为太子看重的詹事,如果说曾诠有一些手段,能让撷芳楼的妈妈心甘情愿地将到手的摇钱树送出,也能让翰林巷里有他的立足之地,这些都不奇怪。
令人生疑的,恰恰是他的胆子,难道他已经胆大到了让刚刚相识不过两月有余的明姬在州西瓦子的众目睽睽之下,拼尽一切去刺杀康王吗?
这无疑又让孟舟与顾衡的猜测回到了最初的起点:明姬的背后,究竟还有没有人?
如果有,是到太子身边的詹事曾诠为止,还是更大的人物?
顾衡的心跳不知怎么就快了一拍,他抬头去看孟舟,正好孟舟也看了过来,两人四目相对,都像是探知了一个更大的秘密。
“二位现在可明白了,温某先前为何会说,这样的事情,只能在撷芳楼里说。”温峤端正了神色,悠悠地叹了口气,“温某要是真的去了开封府,这么一说,谁又能信呢?”
“可温先生又是如何发现明姬的脱身与那牵丝有联系的?”顾衡问道。
在州西瓦子探查时,他在前一夜孟舟与十三娘交过手的地方发现了明姬脱身时仓促留下的血迹,而在那层层覆盖的瓦片下,更是有着明显的牵丝傀儡碎掉后的木屑,其中的几块瓦片上还有锋利的牵丝划过而造成的痕迹。
重重证据摆在面前,他才推断出明姬可能是借用了牵丝才得以离开的。
温峤眯眯眼,将原本收在怀里的精致傀儡又取了出来,傀儡的四肢皆缚着数根极细的丝线,看起来平平无奇,却锋利无比,他伸手摩挲着傀儡的脸颊,哂笑道:“顾公子刚才也看到了,从那座小楼里又出来了一顶青色小轿,里面坐着一个白衣女郎。”
顾衡迟疑了片刻,想起方才看到的,被风吹起的轿帘后,正端坐着一个年纪颇轻,眉目清冷的白衣女郎,而她的手中,正捻着一串透亮的蜜蜡佛珠。
“那牵丝,是和她有关系吗?”顾衡问。
“五更时分,我一路跟到了翰林巷,见那顶青色小轿许久不曾出来,便想着要么是它留在了翰林巷的某户人家里,要么就是从其他的巷口拐出去了。当时的雨势又大,我便不再停留,又折回了撷芳楼。”温峤道,“就在我进了这条流莺巷子的同时,那顶青色小轿忽然又出现了,只是几个轿夫明显换了人,连斗笠都没再戴,看他们抬轿的样子,里头应该是坐了人。他们在流莺巷子里并不停留,直接便拐进了州西瓦子的那座小楼里。”
孟舟想了想,问道:“那顶小轿里坐着的,就是刚才的白衣女子?”
“多半是她。”温峤点点头,“让二位见笑了,我在这一片地方待得久,大家见了都会给几分薄面,天亮后我又去了州西瓦子,他们也没拦着,放了我进去,我在里面转了转,正好撞见了胡旋舞之前的那场牵丝戏的表演艺人因为丢了自己的傀儡,正在后台骂人呢。而那白衣女郎,却始终不见踪影。”
“明姬是个善作胡旋舞的年轻女子,本就体态轻盈,而牵丝一向锋利细韧,如果事先在屋顶的瓦片下放上一只傀儡,想法子固定住,再将它身上的无数细长牵丝垂下屋顶,接到地面上,当时的天色本就昏暗,谁也不会注意到那里的异常。”顾衡轻轻一击掌,顿时了然,“明姬身法利落,不似寻常人,完全能够在逃到屋顶后,借牵丝的力量从屋顶跃下,等行远追上楼去,她便已经回到了地面上,趁乱藏匿行踪,或者直接逃走,都是可以的!”
温峤的脸上露出赞许的笑意:“温某也如此想。至于州西瓦子后花园的那一出傀儡戏,温某倒不是真的特意唱给二位听,只是在赌一把,看到傀儡戏的不只是二位,可看明白的,也就只有你们了。”
孟舟撇了撇嘴,也没觉着他们有多荣幸——归根到底,这件事都不是什么好差事,听温峤的意思,他们既然都打听秘密到了这个份上,那不就是得把事情揽过来了么?
明姬的事,看起来与谁都没有关系,但是实际上,她的身后站着的是曾诠,更有可能是太子赵铮。
如此一来,明姬脚腕上的那只银铃上为什么会有竹子和兰花的雕饰,也隐隐有了答案——这样的银铃,有很大的可能来自曾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