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细的铃声响了不过十几下，大厅里的灯烛就全数亮了起来。

众人却无暇顾及究竟是哪里亮了灯，只将目光投在台上。

只见那穿着一身宽摆长裙的胡人舞姬从不断掀开的帘幕后轻盈地旋身而出，人还没有露出全貌，赤裸莹白的足尖却已经在光滑的地板上轻轻一点，接着又是一收，脚腕上的一只银铃便随着她的旋身又响了起来。

随着铃声一同响起的则是台下一侧乐工手中的五弦琵琶。

琵琶幽怨，与舞姬脚腕上的清脆银铃一主一辅，乐声在整个小楼的大厅里很快便回荡开来，舞姬的身态纤秾合度，轻盈无比，不过几个旋身，便落到了台前，她的左手轻轻扣在腰上，右手一抬，从遮住了半张脸的红纱前掠过，向上高举，先是冲着众人一笑，接着又是一个旋身，双臂间的彩带便如同纷飞的雪花一般开始舞动。

她的足尖在台上一挑，接着一点，整个人在铃声与琵琶声的间隙里便与双臂间的彩带一同轻灵旋转。舞姬的足下不停，身姿也轻盈如雪花飘落，艳红色的宽摆长裙被她的旋转生出的风所带动，高高地飞扬起来。

然而几乎就是同时，一阵密集激烈的羯鼓声又插了进来，众人无暇顾及击打羯鼓的乐工是谁，目不转睛地看着台上的舞姬，只见她在羯鼓声响起的瞬间便将双臂高举，双手擎起，旋转的动作丝毫不停，却有了更多的变化，回旋，踢踏，动作急转起伏，欢快热烈的同时，又因为那阵时有时无的清脆铃声而多了一丝妩媚之态。

胡旋舞的旋转速度太快，众人几乎没有看清舞姬正脸的机会，只顾得上惊叹舞姬的身姿是何等的轻灵曼妙。

孟舟也不例外，这次的胡旋舞与先前他在宫宴上看过的完全不同，茶博士轻手轻脚地将他们要的点心上齐，接着又退下，这一系列的动作没有分去孟舟的半分注意力。

直到半晌后羯鼓声停下，幽怨的琵琶声再次响了起来，舞姬的旋转也较先前更加灵活多变，孟舟才舍得移开眼睛，随手摸了一粒金丝党梅丢进嘴里，兴致勃勃地道：“胡旋舞果然名不虚传！”

“虽然无缘得见前朝公孙大娘的剑舞与玄宗亲制的霓裳羽衣曲，这回明姬姑娘所作的胡旋舞，也是极其出色了。”顾衡看着台上旋转时宽摆长裙高高扬起，显得妩媚又英气的舞姬，不住赞叹道。

孟舟伸手捏了捏脸，小顾又开始扯各种典故了，他怎么忽然有点牙酸。

顾衡一眼就看出来他在想什么，也不戳破，只将桌上的一碟糖酪浇樱桃往自己这边移了移，吃了一口，笑道：“还是州西瓦子的这个点心好吃，比宫里做得都好吃呢。”

孟舟看着顾衡吃点心吃得眉开眼笑，一手撑着下巴开始嘿嘿地乐。

他不怎么喜欢吃甜食，这一碟子糖酪浇樱桃就是专门给顾衡点的。顾衡七八岁的时候开始换牙，长公主为了孩子着想，几乎断了顾衡将近半年的甜食，他到现在都还记得顾衡为了几块乳糖，咧着缺了好几颗牙的嘴巴，心甘情愿地替他抄书，接着又可怜巴巴地找他要糖吃的样子。

哎，岁月真是催人老啊，一转眼小顾都长这么大了！不仅人长得俊俏文雅，还会写个话本儿刻个章，兴致来了还能画上几幅画儿，对人也和气，比他这个只会耍剑的粗人要厉害好多啊，也不知道将来会便宜谁家的小姑娘！

一想到这儿孟舟就忍不住叹了口气，连顾衡和他说话都没留意，“嗯？你刚才说什么？”

顾衡伸出手指在桌上点了点，然后一划，指了个方向，小声说：“我刚才看到康王殿下了。”

康王，也就是当朝皇帝的第三个儿子赵锋，说起来与顾衡也沾亲带故，要叫宜阳长公主一声“姑母”的，平日里看看画，写写词，偶尔也品一品有名的美人，算是皇族里难得的富贵闲人。

康王？孟舟先是一愣，接着了然，嘿嘿地笑：“我就说胡旋舞最近在汴京的名气大嘛，你还不信。连康王殿下都慕名而来了啊！”

顾衡已经快把面前的一碟糖酪浇樱桃吃完了，再喜欢吃甜食他也觉得有点腻，就端了杯清茶喝了一口，总觉得不对劲：“康王殿下虽然好诗画擅音律，但他也不是冒失之人，会专门为了一场表演，不顾自己的亲王身份来州西瓦子吗？”

“这儿不是还坐着一个国公府的世子吗？还有你，长公主要是知道你来这儿，不是也要气疯啦？”孟舟不甚在意地摇了摇头，又抓了一粒金丝党梅丢进嘴里。

顾衡又吃了一口点心，接着去看台上仍在琵琶声里灵活舞动，足下轻旋的明姬，可能是因为已经适应了明姬的高速旋转，顾衡这次终于看清了她的模样。

正如孟舟所说，作为来自关外的胡人，明姬有着一双与中原汉人全然不同的碧绿眼眸，眼尾微微上挑，天然就带出了一段妩媚风情，肤色更是如雪，虽然红纱遮住了半张脸，却不难看出这是个美人。

她的耳垂上挂着拇指大的红玉珠串，随着胡旋的动作叮当作响，与头上的金羽饰品相得益彰，衬得这场胡旋充满了塞外风情。

宽摆长裙的艳色裙摆随着明姬的旋转而高高扬起，她的双臂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换了动作，不再高高举起，而换成了一手叉腰，一手则覆上了面纱。

孟舟在一旁问道：“她是要揭开面纱了吗？”

孟舟既然想到了这一层，在场的众人抱着这样想法的同样不在少数，纷纷看向台上，下一秒，明姬蒙面的红纱便无声飘落，穿着一身宽摆长裙的美人在琵琶声里眼尾上挑，红唇轻启，冲着台下微微一笑，接着便又轻舒双臂，随着乐声继续转了起来。

离孟舟他们不远处坐着的康王轻轻击掌，赞道：“媚眼随羞合，丹唇逐笑分，明姬姑娘真绝色也！”

“好看吗？”孟舟自然也看清了明姬的模样，同时也听到了四周此起彼伏的赞叹，他却难得没有什么感觉，“小顾？你也看呆了？”

顾衡回过神，轻轻地“啊”了一声，脸色接着一变。

“怎么了？”

孟舟还没来得及多问，就听顾衡在他耳边低声道：“她的腰裙下面有一把匕首！”

啊？孟舟先是愣了一愣，随即便抬头去看台上！

恰在此时，变故陡生！

明姬原先就已经借着胡旋舞的动作从戏台的正中央旋转到了前方，刚才掀开面纱微微一笑时更是与最前排的茶座客人不过咫尺之距，此时再一个旋身，竟从台上轻盈跃下，宽摆长裙在半空中划出一个优美的弧度，接着明姬高举的手臂不知何时换了方向，竟一把扯下头戴的饰品，一手贴着裙摆往下，迅速撩开所穿的红色腰裙，掌心一翻，瞬间便多了一把匕首！

刺杀！

孟舟脑中警铃大作，下意识地一把拉过顾衡，将他护在了自己身后，接着便往腰间摸去，同时道：“小顾，护住其他人！”

大厅里的人已经彻底慌了，尖叫声此起彼伏，明姬的脸上也不复之前的笑意盈盈，她的身法极其利索，掌中分花拂柳，几个起落便分开了挡在她身前的客人，手腕一翻，对准了几步之外的康王：“赵锋小儿，拿命来！”

赵锋本来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看见前一刻还在轻盈旋转，姿容惊艳的美人下一秒就手持匕首，几个起落间如入无人之境，直朝自己而来，连声道：“怎么回事！”

赵锋的这次出宫正如顾衡先前所想，正是听闻州西瓦子有难得一见的胡旋表演后才微服出了宫，身边只带了一个随侍，这随侍被眼前突发的一幕吓得魂飞魄散，但还没忘了自己的主子，在明姬的匕首刺来时，抖抖索索地扑了过去！

明姬的面上浮现一丝不甚明显的轻蔑之意，旋身一落，掌中同时出手，将挡在赵锋面前的随侍一把扯开，逼近连连后退的赵锋，匕首上寒光一闪，接着刺过来，与赵锋的喉间不过分毫之距！

“殿下！”那随侍被明姬丢得摔倒在地，又惊惶地站起身朝赵锋跑过来。

到了这一刻，赵锋也不敢再退，他定了定神，矮身一避，接着就果断伸手握住匕首，二人纠缠间匕首尖在他的脖颈上划过，留下一道细细的血痕！

匕首锋利的边沿刺进掌心的肉里，鲜血顺着边沿滴滴答答地流下来，赵锋却像是察觉不到疼，他盯着面前满脸杀气的妩媚美人，冷声道：“为何？”

明姬迎上他的目光，眼神微闪，红唇轻启，似乎要说些什么，赵锋一时竟怔了怔，孰料明姬掌中一翻，两人之间彼此僵持着的匕首被她陡然抽出，赵锋顿时“嘶”了一声，捂着手掌踉跄后退了几步。

随侍终于跑了过来，明姬闻声回头，一抬腿便又踢了过去，接着欺身上前，一手扣住随侍的脖颈，又将匕首抵在了随侍的胸前，将将就要刺下去！

“铿——”

随侍正以为自己要血溅当场，明姬的匕首却被凭空递出的一把剑挡在了随侍的胸前，孟舟暗忖：这美人看起来娇娇柔柔的，手上的力道竟还不小！

随即就下意识地喝了一声：“放肆！”

明姬也没料到中途会有人阻拦，一句话也没说，手腕一翻，掌中的匕首换了个方向，便与孟舟近身缠斗起来。

孟舟也有些意外，这种刺杀他不是第一回见，多年前父亲还在时，他在跟着一起去西北军营巡防时就遇见过，越是柔弱无害的女子，做起这种事来越容易放松人的警戒心，也越有可能成功，但是天子脚下，汴京城里，什么人有胆子对皇子下手？

当下也不敢掉以轻心，长剑一抖，银光倾泻，一式“素练横江”便迎上了明姬掌中变化万千的匕首！

这场胡旋表演最近在汴京闻名遐迩，来的人不少，足有百人之数，州西瓦子里到处都是人，明姬被孟舟一拦，便无暇顾及其他人，不少人趁着这个机会就往外跑，赵锋在看到孟舟击剑相挡时不觉松了口气，原先抖抖索索的随侍也有了勇气，显然是认出了人：“殿下，是靖国公府的世子！”

顾衡看着不远处的剑影纷飞，一颗心都提了起来，仓促之下，他已经领着一些人退离了危险范围，转头看到赵锋还捂着流血的手掌愣神，赶忙喊了一声：“三哥！”接着就与他对了个眼色，示意他们往自己这边退。

赵锋在表演开始前就看到了顾衡，听见顾衡喊他，赶忙就带着随侍过去，刚跨出一步，身后却忽然传来一阵细细的铃声，同时还有孟舟的惊喝：“殿下避开！”

这一瞬间的变故所有人都没料到！

明姬竟以自断五指的代价截断了孟舟方才擎住她的动作，丝毫不顾疼痛，捡起掉落在地的匕首，转身便朝着赵锋奔了过去，脚腕上的那只银铃叮当作响，赵锋在听到那阵铃声时还没来得及反应，身边的随侍就已经扑了过来，将他死死地按倒在了地上！

明姬的匕首不管不顾地扎了下来，将那随侍捅了个对穿，康王先是感觉胸腔一热，眼前接着就晃过一道匕首的银光！

明姬像是根本不怕疼似的，断手处还在滴滴答答地流血，她就以独臂将那死透的随侍推开，随即一把扯起正要逃开的赵锋，冷冷道：“拿命来！”

赵锋再傻也知道不能露怯，虽然是个还没弱冠的少年，对着再次抵在自己喉间的匕首反而镇定了下来：“你到底是谁！”

投鼠忌器，孟舟手中握着剑，与他们不过三两步远，眉头皱得死紧。

明姬一边要撑着清醒的神经，一边又扣着赵锋当人质，掌中的匕首抵在赵锋的喉间，没再动，重重地喘了口气，因而也没注意到离她不远，却站在她的视线死角的顾衡。

顾衡也被眼前的这一幕惊住了，四下打量了片刻，站在原地冲孟舟使了个眼色，接着伸手朝上指了指。

州西瓦子的这座小楼虽有三层，但是三层楼彼此是悬空的设计，站在三楼走廊的栏杆前就能看见一楼大厅台上的表演，悬空的部分则以数段软纱连缀起一朵足有半人多高的绢纱扎花，虚虚地吊在半空。

而明姬与赵锋，此时恰巧就站在这朵绢纱扎花的正下方！

孟舟与顾衡对一个眼神就知道对方是什么意思，几乎连半刻的犹豫都没有，面上神色不变，甚至还收起了剑，向明姬示意自己无害，手指却顺着武士服的袖口探了进去，摸出一柄不过小指大小，却轻薄如蝉翼的飞刀——

下一秒，孟舟的手指在刀身上一弹，继而催发掌中飞刀，没有好风借力，飞刀却像是有着明确的目标，直接便在半空中一旋，轻薄锋利的刀身顺着半空中的那朵绢纱扎花的边缘撞了过去，还没等飞刀落回孟舟手中，绢纱扎花便兜头朝着明姬与赵锋落了下来。

扎花的材质轻软如云，在半空中就散成了一大堆绢纱。精神一直紧绷着的明姬只觉眼前一花，愣神之后手中的匕首不由晃了一下。

赵锋的眼力不坏，从孟舟摸出飞刀的一刻就紧紧地盯着眼前的一切，见抵着自己的匕首偏了准头，下意识地就矮下了身，接着就被一个箭步蹿过来的孟舟推到了一旁！

明姬虽然被面前的一大堆绢纱晃了个神，反应却极快，见孟舟重又抽剑，赶忙旋身后退，丝毫不顾及断手的疼痛，几个轻盈的跳跃后就翻身进了小楼一侧栏杆下开的小窗，宽摆长裙在小窗的边沿一晃就消失了，脚腕上细细碎碎的铃声却一直不停！

孟舟没有说话，只和顾衡匆匆对了个眼神，接着便循着铃声一路追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