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汴京已经入了夏,入夜后也有些燥热,直到三更的鼓声响后,扑面而来的晚风才稍稍有了几分凉意。
宜阳长公主与顾西涯生有两子,长子顾衍驻守边疆常年不归,他所住的东跨院里平常只有负责洒扫的人住着,赶上顾衍回京述职或过年时才会热闹几天。顾衡是在十岁之后才从达命堂里搬了出来独自居住的,住的则是与东跨院相距不远的一处两进小院,当年搬家时顾衡百般不愿,最后被顾西涯哄着,两人一同给小院起了个名,这才就此住了下来。
小院里种海棠栽桃花,一到春日便香气馥郁,顾衡嫌花香腻人,又亲自画了图纸造了一汪流水清泉,绕着数十间房舍潺潺流过,花落水流红,小院里倒多了些文人的风雅,无意中也应了小院“海棠春深”的名字。
孟舟与顾衡一同离开达命堂,很快就进了“海棠春深”,一直在正房里等着人的侍女纷纷迎了上来,为首的映夏见到孟舟也一同过来,先是愣了一下,接着为难道:“世子爷怎么今日过来也不说一声。婢子这就让人去收拾房间。”
“我又不是没和小顾一起睡过,不用另外收拾屋子啦。”孟舟摆摆手,不甚在意地道,冲顾衡挤了挤眼。
孟舟既然这副模样,一看便知道是还有话要私下说,顾衡只能点头:“不早了,洗漱完了早些睡吧。”
映夏是从小就在公主府里伺候着的,从顾衡分了小院独立居住后就一直负责照顾他的起居,因为顾衡的关系,与孟舟也相熟,便由她吩咐几个侍女备好了洗漱用品与换洗衣物,等二人都洗漱过,在黄花梨带门围子架子床上都睡下了,这才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在外间开始值夜。
睡意朦胧中,映夏似乎听到里间的说话声,但那声音低低的,想着也不过是孟舟和顾衡还没睡着在夜聊,便没留意,又合上了眼。
里间的床上,顾衡盘腿坐在床的里侧,背靠床围,将一面银牌举到面前看了半天,听孟舟将之前遇到那十三娘的事都讲了个遍,总算弄明白了这面银牌的来历。
“她为什么会出现在那儿?被你怀疑来意,为了证明自己的身份,有必要将这面银牌都给你吗?还有,这面银牌代表着什么呢?”
顾衡摸了摸银牌右下角那一朵毫不起眼的小花,似乎是想起什么,迟疑道:“行远,你听过四海归一阁的名头吗?”
孟舟将双手枕在脑后,放松地躺着,眯眼看着架子床顶装饰着云纹图案的高冠,随口道:“是不是那个号称江湖第一大帮,可以‘揽江湖游侠,聚四海英杰’的四海归一阁?”
顾衡以手支着下巴,将那面银牌丢给孟舟,有些不太确定:“我只听说过出入这个四海归一阁的人都有一面银牌做身份证明,行走江湖,不少人都要给这面银牌几分薄面,十三娘手上的这一面银牌,或许是,或许又不是。”
孟舟翻了个身,脸冲里,认真看着顾衡。里间的烛火都熄了,只有窗外漏进来的月光细碎清亮,顾衡穿着一身雪白的亵衣,仍然盘腿坐着,手指撑在下巴上,不知道在想什么,微微皱着眉头。
这么一看,小顾还真挺好看的。孟舟心想。
“那个十三娘有没有可能是四海归一阁的人?”孟舟不知道怎么了,突然觉得这一方梅花纸帐里的氛围太安静了,不由出声问道。
“也许吧。可是四海归一阁一向不牵扯朝廷事务,会和刺杀康王殿下的明姬有牵扯吗?”顾衡琢磨得头疼,索性不想了,直接躺了回去,正要闭上眼睡觉,就听到一阵嗡嗡声。
已经入了夏,蚊子也渐渐多了起来,虽然映夏先前就在床帐里挂了几只装了薄荷和藿香的驱蚊香囊,甚至还在香炉里也加了一味驱蚊的香丸,但是效果也不太明显,顾衡听着耳边响个不停的嗡嗡声,心烦意乱地捂住了耳朵。
孟舟也还没睡着,听到顾衡那边的动静,忍不住伸手过去捏了捏顾衡的耳朵,低声喊他:“小顾!”
“今天晚上的行远哥哥帅不帅?”孟舟其实也不知道自己想干嘛,反正他们都睡不着,那就一起聊聊天好了。
顾衡本来不想理他,听到他这么问,不由转过头看他,没弄明白他问的是什么。
“就是……我们发现明姬要刺杀康王,为了护住康王,我与明姬的那一番打斗。”孟舟道,“还有后来在州西瓦子的楼顶,你没见着,我跟那个十三娘也打了一场,可惜最后还是让她跑了。”
顾衡不知道该说他什么好,好好的开始自卖自夸了吗?想了一想,还是决定不打击他的积极性:“你平常耍剑就挺好看的。不早了,还是睡觉吧。”
孟舟还是没什么困意,又翻了个身,忽然问道:“你说,祖母是不是想让我娶永安侯府的小姐?”
顾衡好不容易培养起来的睡意又没了,勉强睁开眼,正好迎上孟舟认真看他的眼神,不禁奇道:“老太君已经和你提过了?”
孟舟不耐道:“提了不止一次,都被我打马虎眼给糊弄过去了。”
汴京是大宋的帝都,天子脚下的京官都比外地官员金贵几分,更遑论多得几乎可以扎堆的勋贵世族了。
虽然科举入仕历来为文人所看重,通过科举登第、鲤鱼跃龙门的寒门贵子不计其数,但是世家贵族彼此之间的某些默契还是很难打破的,像是联姻这种大事,首要人选还是会从公候之家里挑。
孟舟所说的永安侯府,在血缘关系上拐了又拐,远了又远,算是当今向太后的母家。如今袭爵的永安侯姓严,早年随着孟舟的祖父与父亲在西北战场上与北辽打过几场硬仗,一直驻守边疆,后来年纪大了,腿脚受不了西北严寒,这才回到汴京城休养。
永安侯府数代簪缨,家世清白,严侯爷也刚直不阿,终生没有纳妾,膝下的数个儿女都是已逝的原配夫人所出。眼看小女儿年底便要及笄,转年就要说亲事,严侯爷的身份多有不便,只能让几个儿媳帮忙相看,又不愿意委屈了视如掌珠的小女儿,头一个想到的就是自己的老上司,靖国公府。
孟老太君对此似乎也乐见其成,从两三个月前就多次与孟舟提起这件事,却没想到孟舟避之唯恐不及,每每总要避开这话题,祖孙两个至今也没达成个共识。
“阿娘过几日要办赏花会,给永安侯府也下了帖,严家小姐应该也会来,你要是有兴趣,可以借着机会偷偷看上一眼。”
顾衡不是太明白孟舟的想法,继续问道:“你和严峥不是关系挺好吗?既然是他的亲妹妹,那么无论是人品还是相貌,应该都差不到哪儿去啊!”
严峥是永安侯的次子,也是孟舟的好友,而孟老太君颇为中意的就是他家小妹,严四娘。
“我其实远远见过四娘一回。还是严峥牵的线搭的桥,当然那次四娘也没注意到是我。”孟舟看着顾衡,苦恼道,“虽说直接品评未嫁女子不太好,但我对她,的确没有什么感觉,年纪轻轻的,就爱穿一身素色,说话也轻声细气的,笑的时候也只抿一抿嘴,这样子的姑娘,我总归……不大喜欢。”
顾衡听出了一点意思来,便往孟舟那边蹭了蹭,笑道:“那你喜欢什么样的?总不能穿得花红柳绿,开心时就大笑,脾气跟爆竹似的一点就着吧?这样的姑娘,不说永安侯府没有,就是整个汴京城,应该也找不出几个。”
孟舟皱着眉想象了一番,也觉得自己消受不起,那他又喜欢什么样的姑娘?正心烦着,冷不防顾衡抬起双手在他耳边轻轻一拍,孟舟一愣,就见顾衡又坐了起来,将梅花纸帐的帘子掀开,放出了几只刚刚被惊飞的蚊子,然后又把帘子拉上了。
“明儿得和映夏说一声,驱蚊还是要烧艾草,只挂香囊没什么用。”顾衡伸手在孟舟的侧脸上弹了一下,调侃着问,“行远哥哥要不要谢我?要不是我,你今晚估计也没法睡好啦。”
孟舟又是一愣,被顾衡这么一弹,他的脸上忽然有点发热。
外间的映夏似乎是已经睡着了,在梦里咕哝了两声,孟舟凝神听了片刻映夏的呓语,什么也没听清,再一扭头,赶完蚊子后的顾衡显然放松至极,也已经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