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起头，正迎上巴哈姆特金色的瞳孔。西瓦咽了口口水，喏了一声，便直起身来。巴哈姆特的身高让西瓦看起来只是一个娇弱的女子，即便是海温德站在他的身边，也只能勉强夠及皇帝的肩膀。
“本王听闻，在从博特格雷回来的路上，你有和法隆的人有过接触？”
“回禀吾皇，臣在回来的路上，确有遇到不明武装队伍的经历。”西瓦如实诉说着经过，巴哈姆特则全程以冷漠的表情听取着她的报告，时不时点点头，但从不打断西瓦的发言，也不在西瓦陈述的过程中，提出任何的问题。西瓦一边事无巨细地向皇帝报告着事情的经过，一边敏锐地关注着皇帝的表情变化。她意识到，自己说的整个从相遇到交锋再到离别的过程，巴哈姆特早已知晓。阿萨辛的情报网络覆盖了整个国家，像西瓦这样重要人物的外出，只怕阿萨辛早已安排了数条情报线，在确保情报回复的频率能让皇帝和这个情报部门头子满意以外，在这个战乱的现世，防止因不明原因，如遇到野兽，流寇，敌军或自然灾祸而导致的情报线中断，多设置几条线也是非常必要的。
将回忆毫无保留地诉说之后，西瓦再次低下头，等待着巴哈姆特的发问。
“为何没有杀死她，以你的实力和观察力，应该发现她不是普通的武器商人。”巴哈姆特抛出了第一个问题，他背对着西瓦，健步走回自己的王座。来到王座面前，一甩披风，稳稳地坐了下来，依旧恢复了单手支撑着下巴的姿势。
“吾皇，在今天得知消息之前，臣并未发觉她是法隆的圆桌骑士，只当是普通的剑士和武器商人罢了。”
“哦？你是说一个会使用魔剑的武器商人？西瓦，我们好歹也算经历了几百年的岁月，对于圣提亚帝国的附属国的看门狗们，你应该相当熟悉才是。”巴哈姆特略有不悦，他不喜欢自己的护国将军在执行任务的过程中，由于丝毫的懈怠导致意料之外的情况发生。躺在他身边的雄狮感觉到自己主人的心情变化，同样不满地对着台下跪着的女将军低吼了几声，露出吓人的又粗又长的利齿，以示威胁。
“臣的失责，吾皇。”即使是连辩驳的机会都放弃了，西瓦只想等着皇帝的下一个指令。她渴望再次被派往边境，在她的眼里，这个满是天使，祷文及祥和壁画的房间，亦是充满了至她死地的威胁。
“这不是失责，我的西瓦。”与其说这个称呼让西瓦有点没有心理准备，倒不如说，一百多年来，这个称呼太久太久没有从皇帝的口中被如此轻柔的说出。这让西瓦想起当时巴哈姆特还没有获得天启，依旧是个普通凡人将帅，和他们这些护国将军一同征战的画面。此刻的西瓦愿意用一切代价，回到当年那个大家同生共死，无拘无束的年代。如今她和其他护国将军已经位及一个武者的巅峰，但是，宫廷的压力每天都是她们的无形枷锁。
相比米尔汀的巨爪带来的直观的威胁，宫廷中每时每刻暗中观察着自己的眼睛，更让西瓦感觉作呕和毛骨悚然。
“她是法隆的圆桌骑士之一，我们过早地将我们的研究成果暴露在了他们的面前，这会使法隆的军队提早有所行动。”这回，轮到了芬里尔发言，相比巴哈姆特沉稳宽厚的嗓音，芬里尔的声音显得尖锐且情绪化”恳请吾皇下令，加快本次士兵强化的实验进程，在法隆做出反应之前，提前形成预期的战斗力，避免因为我国和奥格玛在对峙的同时，消耗国力而让法隆有机可乘。”
“哦？那你准备怎么个加快测试法？”巴哈姆特第一次在这二人面前露出了微笑，他的目光始终盯着西瓦，一如一个已经设计好陷阱的猎人紧盯着一步步向着陷阱走去的猎物。西瓦的视线反复在眼前的君主及长老身上来回移动。一股不祥的预感笼罩了她的心头。她意识到自己在这个大厅里正处于被献祭的位置，而献祭的对象即是这个她为之服务的国家。
“吾皇，臣认为迫于形势，不宜再将各个城镇的少量守备力量当成实验对象。一是远离前线的城镇未进入战斗状态，相比守备力量的负责人定会依据吾皇昭示，不擅自吞服药丸。二是阿萨辛的情报网络在战争期间未必能对前线达到百分百的覆盖，臣已经从自己的情报人员处得知，已有极少量的案例脱离了监控，使得我们无法得悉他们的药效反应。臣以为，目前只有提取西瓦将军送来的案例血液中的药效配方，经过微调，集中且一次性对于小范围内的大量生物体进行实验，以期在极短的时间内，获取最佳的药剂配方方案。”
“若是集中测试，那么势必会造成测量数据不准确的情况，芬里尔。”巴哈姆特并未调整姿势，只是将目光扫视了一下环布整个房间的天使像。”每一次的测试，我们只能获得一种药物配方，甚至可能是混战中侥幸存活下来的案例，不一定能代表其真实实力。这一点，你考虑过了么？”
“回禀吾皇，时间紧迫，这条测试方案最节约时间，况且，无论是侥幸活下来，还是战力最强的活到最后，我们得到的样品一定有其存活下来的实力——笼中生死相斗，活下来的绝无弱者。”
“有点道理，芬里尔。”巴哈姆特站了起来，芬里尔和西瓦立刻低下头颅，按宫中礼仪对皇帝行礼，“我会安排各大城镇调集犯人送来王都，保证你有足够的人数来加入实验。至于你，西瓦卿，”巴哈姆特笑的更高兴了，走下台来，拍了拍西瓦的肩膀，这让西瓦满头大汗，思绪混沌，一时捉摸不透自己皇帝的用意，显得不知所错。
“你和你的部下将在这批药剂成功研制后，成为第一批受益者，哈哈哈！”
巨大的冲击撞击了西瓦的心灵。眼前这个表情转瞬变为狂喜，压抑不住自己行为高举着双手放肆大笑的男人可还是自己熟悉的君王？他疯了么？对于一个跟随自己南征北战多年的人，竟然提出了一个将其作为试验品的要求。不，与其说是试验品，还不如说成是将其生而为“人”的资格给剥夺，从而变成一具属于自己的“傀儡”。
“巴哈姆特！”西瓦的语气中失去了冷静，大声疾呼出皇帝的名讳。这让正陷入神经质狂喜状态中的巴哈姆特一下子停止了笑声。此时的他正背对着西瓦，使得这个焦虑的女子无法看到他的表情，只能看到他的肩膀正随着呼吸轻轻的起伏。无疑，皇帝已经看似从刚才的状态中恢复了过来，又恢复了他们所熟悉的那个对天下万事了然于心，无时无刻不沉着应对的巴哈姆特。慢慢地，皇帝转过身来，露出的表情简直让西瓦快要昏厥。
“西瓦卿，张开胸怀去拥抱自己的命运。这并不是责罚，而是恩赐！”巴哈姆特的表情已然转变为那种肉食动物饱食了血肉，呲牙舔着嘴唇回味余香的表情。西瓦都快分辨不出他和他的狮子谁更像是野兽了。“你的那副表情好像是在对本王的赐福表示质疑。没事的，西瓦卿，在巨变面前，没人可以逃离疑惑和惊慌。正是这种敬畏的存在，我们才能在否决自己，改进自己的路上，远远地走在那些只懂得摆弄机械的奥格玛人前面。你以为圣提亚能称雄于世的原因是什么？”
巴哈姆特突然的停顿让尚处于震惊中的西瓦一时没做出反应。她看着巴哈姆特，只能机械地吐出几个字作为答案“是因为您和伊甸大人，吾皇。”
“哈哈哈，我的西瓦，并不是这样的。”这是当天巴哈姆特第二次称呼“我的西瓦”，但是西瓦已经无暇为这样的称呼而感动。“伊甸只是算是一个让圣提亚与这个星球沟通交流的信使，通过她，我们可以知晓这个星球的诉求和需要。作为我们这样强大的国家，服务于这个星球也是我们应尽的职责。当然，作为回馈，我们也从星球的内部，获取了奥格玛羡慕不已的诸多资源和便利，如果说伊甸的存在让我们国家的实力更上一层楼，本王没有意见。但是，真正让我们强大的主要原因，是我们习惯于进化自己和通过战争来考验自己”
巴哈姆特闭上眼睛，好像是在回忆那些金戈铁马的岁月。已经恢复了理智的西瓦静候着皇帝说完剩余的说辞。一会儿，巴哈姆特睁开眼，冷静地再次环视了一圈周围的天使像。这一次，他的眼神中多了些不屑的神态。
“太多的人将他们的愿景和梦想寄托在虚无缥缈的神灵身上。他们终日的祈祷，终日的诉求，仅为了吃饱穿暖，为了能够和那些比自己更为优秀的人平起平坐。如果我是神，我宁可降以天谴，也不会满足他们的祈祷，因为，西瓦啊，最好的祈祷不是跪在地上双手合十虔诚诉说，而是让自己永远被置以战斗的环境。享受杀与被杀，在精神和肉体的折磨中体会比别人感受到的更为深层的生命的含义。”巴哈姆特金色的瞳孔似乎因为激情转变为金红相容的诡异颜色，即便是在阳光充足的大厅里，这两道来自双眸的精光所传达的杀气和豪气依然让人折服，“折磨自己，去面对自己无法把控的命运，征服它，然后，神即降世，你便可以主宰属于自己的命运，摆脱现世的牢笼。西瓦，记住本王的话，你将是圣提亚真正统治这个世界的开端，不管你有没有看清自己的未来，伊甸已经将你的荣光绘制在了她的画集中。呈上来！”
几乎是大吼了一声，四名御林军走上前来，他们平稳地抬着一副3米见方的画板，稳稳地将其竖放于皇帝和女将军的面前，最后掀开了罩在画板上的红色帷布。一副壮阔的战争场面被精心展现于画板上，整个画面中大约有十万之众的，身着黑色重甲的士兵。他们的装备和武器，西瓦都不熟悉，在士兵的中间，还出现了许多西瓦从未见过的机甲，这些机甲和现在的奥格玛机甲有着很大的不同，只有遍布天空的飞艇可以让西瓦相信，这些士兵应该是奥格玛的军势。整个庞大的军势正在由整幅画作的左侧向右侧，一个浑身被冰霜环绕，正在释放大面积暴风雪的女子形象可谓是璀璨夺目，在黑色为基调的兵山兵海中，宛如天使降临人间。冰刃所到之处，机甲崩裂分解，士兵凝结破碎，距离这个冰女最近的士兵正在扫射，面部洞开的大口将当时他们绝望愤怒的心情表现的淋漓精致。他们的子弹与在环绕冰女周身的厚重冰甲相碰撞，被纷纷弹开，并不能伤及冰女分毫。与这些肉身凡胎相比，冰女的表情严酷冷峻，双手释放魔法的动作使得她的整个身形诡异骇人。她的双目已经彻底被冰雪所覆盖，无法看清她此刻是否还留有神智。在她的背后，看起来像是圣提亚的军队正从天际线那里，山呼海啸般地向着战场涌来。
“对于本王力量赐予你的命运，感觉如何？”
不知何时，巴哈姆特已经来到了西瓦的背后，将双手搭在西瓦的肩膀上。由于太过于专注地看着画中自己已经化身为冰霜的形象，西瓦甚至一时都没有意识到皇帝的举动。
这种力量太诱人了。如果西瓦可以在此时冷静下来问问自己的内心，她一定会发觉，自己心中对于这个在未来可以以一己之力翻覆战局，实力远远突破了她的理解上限的自己，产生了些许的憧憬。在看到画作之前，她一度以为自己会转变为米尔汀一样的半人半兽的怪物。但是，在此刻看到了自己被揭示的命运之后，她的恐惧瞬时被一扫而空。
“如何，西瓦，并不如你想象般不堪吧。朕发现在你知道结局以后，脸上的神情都变了呢。”巴哈姆特拍了拍西瓦的肩膀，“这种渴望力量的表情我最熟悉了，古往今来，几十代武者在本王面前都流露出这样的表情。放心吧，西瓦卿，离你荣耀到来的那一天不会太遥远。这场战争将由你画上终点，本王非常期待你在后续战场上的表现！”
此时的西瓦早已抛弃了揣测和不安带来的阴郁的心情。她沉醉于画中自己的形象。巴哈姆特最后的一句话更是让她有感于浩荡皇恩，一个干净利落的单膝跪地，“谢吾皇恩！定不辱使命！”
“回去注意吧，两位大人，芬里尔，请尽快递交实验进度安排，战况紧急，你辛苦了”皇帝重新踱步回到王座，示意他的狮子跟着他四处走走。台下的两位在告辞后便一齐离开了大厅。刚来到大厅外，刚经历了数次情绪起伏的西瓦重重呼了一口气，顿时自我感觉轻松了不少。
“恭喜西瓦大人，臣定尽全力改进配方，不负皇上的重托，同时也不敢大意于西瓦将军的安全。今日看来，皇上在诸位大人中，果然最为看重西瓦大人的潜力，就连伊芙丽特，迪亚波罗，利维坦等大人，都将比西瓦大人晚些时候执行强化。”
“芬里尔大人过奖了，我很期待看到最终的药剂成果，祝大人实验顺利。”
看着西瓦和海温德离去的身影，芬里尔朝着走廊另一边离去。刚走了十来步路，突然，他一个转身，在确定已经从走廊这一侧再也看不见西瓦以后，他快步走回大厅入口。
“臣芬里尔再次求见吾皇。”这个三圣会的主宰者之一，在王厅的门前低声说到。
进到大厅传话的御林军只一会儿便出来招呼芬里尔：“皇上已经在等候大人了。”如同西瓦进入大厅时一般，门轴在转动时并未发出任何声响。芬里尔的背影消失在了渐渐打开，复又关闭的厅门背后。
他没有看到，在原先西瓦消失的走道转角，一块小小的冰镜被人当成窥镜，用来观察皇厅的情况，在他进入厅门后，这片冰镜也被它的创造者，皇帝画中未来的冰女给回收捏碎。
“海温德，我就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后面的路会异常凶险，每一步我们都要小心。”
西瓦无力的背靠着墙壁，芬里尔的折中而返无异于告诉她，关于改造士兵的计划远没有巴哈姆特展示的那副画那么简单。一个更大的计划潜伏于那副画中，她要在被人撕裂之前，提前撕裂那副揭示她命运的画作，揭示其背后的真相。
海温德没有发出声音。西瓦也没有回过头去看她忠实的仆从的反应。
但是，她能感觉到海温德点了一点头。
这大概是她能在这个幽静阴冷的皇宫中感受到的最适意的暖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