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希望,大抵就是无穷尽的岁月已逝去,不可追忆,而未知的未来,令人憧憬。
大荒历一万七千八百二十年
荒野长廊
滚烫的热浪卷起狂沙,在空中呼啸,风越来越急,天地笼罩着一层不详的阴影。
黄沙飞舞的空隙中,一行人如蚁般,朝着沙漠尽头慢慢蠕动。
行进的旅人早已跋涉许久,个个脸色惨白,嘴皮因为缺水干燥如鱼鳞般开裂翻卷,肮脏不堪的头发打着结,杂乱的披在破旧的衣服上,胳膊膝盖破烂的衣衫露出伤痕累累的皮肤,有的早已腐烂露出骨头,恐怖异常。
一望无垠的沙漠没有给予旅人躲避的地方。风力在逐渐加强,沙子如刀般划破人的皮肤,只顷刻,一道衔接天地巨大龙卷风从沙海内悍然展开,屹立沙海中,通向天际。
天地间混沌一片,方圆千里的沙地尽数凹陷下去,沙漠上巨大的枯树、动物骸骨在狂风中撕扯成碎片,旋转着被带入风眼。黄沙铺天盖地向人们袭来,像张着血盆大口的怪兽,只等一口吞下这些弱小的猎物。
龙卷风鬼哭狼嚎的声音淹没了人们的喊叫,不给狼狈的人一点喘息的机会,落在队伍后面的人瞬间被黄沙吞没深埋,不带一点痕迹。
“救命—救—”脚下的沙忽如活了一般翻滚起来,拉扯住奔跑人的脚。
他回望声音传来的方向,伸出的手,却又缩了回去。黄沙产生的巨浪眼看将要从头顶压下,他脚步一踏,跳出了黄沙的覆盖范围,求救声戛然断在一半。
身边到处都是呼喊与尖叫,人的奔跑怎么抵得过风席卷的速度,无路可逃!胡乱逃跑反倒是下计!逃亡的人在慌乱中恐惧的挣扎,抱成一团,念着信仰之神名讳,祈祷着神的眷顾,念语的声音越来越杂乱,语气越来越焦急, 风嘶吼着席卷着大地,声音渐小,没人发现,不远处已被人支起了无形的屏障,透过结界的风失去了威猛嚣张的力气,只刮的衣衫呼呼作响。
良久,龙卷风终于向着反方向而去,风沙渐渐平息下来,视线重新清晰起来,躲藏在沙下的飞蛇试探的抬起头,危险已过,飞蛇跃起身,嗖嗖的游向远方。
逃亡的人早已筋疲力尽,见沙暴已过,这才敢站起来抬头看,只见周围都是波浪一样起伏的沙丘。黄沙被风吹成一条条凝固的波纹,风沙已然过去,而一行人,转瞬又已去了大半。
人们心情复杂的看着如坟墓般的沙丘,失去亲人的嚎哭着,谁也无能为力,只能让死去的长眠黄沙之下。
“天杀的,该死的灵婆。”人群中,一位富态中年使出全身力气抓起一名老妪,凶狠地吼道。
“你算的我这一路顺利到达大荒!结果呢! ”
人群看了眼男子,却没有一个人前去劝架,一落下休息,早已疲惫不堪的全身就像散架一样,连看热闹的心都没有,哪有闲心管他人的闲事。
“老子的妻妾儿女全都死了!”
“你这老不死的还敢活着!”气不打一出来,中年抡起拳头想一拳打过去,刚挥舞在半空中,不料却被一名青年男子一手拦住。
男子冷眼看着那人,他认得这人,这人便是海外有名的商人,而他的出名却仅仅因为他为人凶狠、刻薄,死于他手上的家奴少说也有百十人。一路旅程所遇危险,他将自己的妻儿推出去送命才走到这里。
“她没有绑着你去海内。”他只是冷冷的甩出这句话,不怒自威地瞪了中年男子一眼。中年男子欲将争辩,却如被眼前人气势怔住一般开不了口,嘟囔几句后灰溜溜的坐进人群中。
“年轻人,多谢你!”老人嘶哑着嗓子,瘫坐在地上,气喘吁吁,长途奔波消耗了老人大量的体力,就算再也没有危险,她也到不了大荒。
他只是摇摇头,在老人身旁坐下,拿出所剩不多的干粮,环视着东倒西歪躺着的逃亡人。
旅途的终点是大荒海内,那个如海般辽阔的神秘大陆。
海外一路通海内,名荒野长廊,廊长九万里,长廊尽头,为万丈深壑,非纵身一跃不可达。及跃而生达大荒沼泽,其有一木,名若木,若木枝干攀越九天,为羽仙所居;若木之根达幽冥,幽冥有七殿;若木之畔,若水出焉,至青山,分河洛二水,河洛所过地皆沃土,有国名华照,其山多金玉,富不可想,东至从极之渊,陆地到此而止,从此面不见天,无日夜,海与天不分;再东为寂灭之地,眼耳口鼻舌身意皆不可辨。
这个记载在《大荒昭明书》的大陆,是逃亡中的海外诸岛人梦寐以求的安稳之地。
同行千人,从寿华野出发,不过数月,却只剩下不到百人,这群人天真的以为到了大荒海内就能离开战乱,殊不知那里早已不是昭明书中所记录的富饶安宁之地。
大荒的战乱从未停息,岂独海内能得安稳?
天边的太阳逐渐落下,忽得跳下海平面,黑夜降临。
狂风过后的天,显得透彻干净,银河从天上横跨而过,星星比他在海外任何地方见到的都要多,又大,又亮,然而它们却不闪烁,只是恬静安详,宛如镶嵌在巨大天幕上的宝石。
逃亡的人除了守夜人,都已沉沉睡去。
“过了冉遗之森了,就该是大荒海内了吧?”寂静中,从梦中醒来的老人自言自语的说道。
大漠的夜孤寂寒冷,只听见柴火噼啵燃烧的声音。守夜人再也支撑不了疲惫笨重的身体,合上眼便不能再睁开,偶尔翻身的人拉扯着破烂的被子继续呼呼大睡,人群相互依偎着,抵御沙漠夜里的风寒。
老人转过头,才发现他坐在不远处的沙丘之上,遥望着天空。燃起的火光映照着出他俊俏的轮廓,似在无人时,他才肯将黑色斗篷从头上取下。
“年轻人,你叫什么名字?”沙丘虽不高,但老人毕竟上了年纪,爬上后依旧气喘不止,坐下休息半响后问道。
为感谢他的解围之情,老人折段数节枯枝,打算以桴占之术为他预知吉凶。
“有崇夷鼓”他漫不经心的回答,从身旁捡起几根枯树枝扔进火中,火苗噼啪几声,燃得更旺。
拾捡枯枝的手停在半空中,枯枝掉落在沙上,向沙坡滚了几步,陡然停下。老人宛如触电般,猛然立起,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看似并不独特的年轻人,嘴颤抖着开合却半响发不出声响。
“你姓有崇?”
半响,老人终于从喉咙中挤出一句话,宛如承受巨大痛苦突然释放出来,又因急切想从夷鼓口中寻求答案而变得急促。
“你是—”
“你是—你是大荒海内的人!”
夷鼓不回答,他只是感到诧异,原本淡然的表情瞬间变得凝重,带着戒备地盯着举止怪异的老人。
大漠的寒风吹过,带走几缕燃烧的火焰,本就小的火堆,显得更加单薄。老人呆在原地,不顾已然散开的破烂披风,只是喃喃自语,一直苍白的脸上却泛起了嫣红。
“是了,这不可能有假!其他人说不口这个姓!华照大帝用那个霸道的咒锁住了皇族几个独特的姓氏。”
“有崇!”
“居然在这里?”
就像久遭干旱的人,忽逢甘霖的激动。
老人全身开始发抖,呼吸急促起来,猛得向后跌坐下去。眼泪簌簌从空洞无神的眼中流出,化作颗颗红色明珠融入细沙中。双手有些痉挛的撑在沙面,转而双手合十,朝着南方未名之星不住地磕拜,直到再也抬不起身子,瘫软在地上。
终于得偿所愿!多么痛苦残忍的回忆!
鲛人国大乱,东极渊领主攻破碧海天宫殿,泠海湾在焚天的战火中被烧的滚开,烧焦的鲛人早已面目前非,横七竖八的漂浮在海面,随着海浪被冲上海滩,散发出一阵阵恶臭。
“清君侧!”
“杀合淯。”
“灭合族”
愤怒发狂的鲛人将矛头直指主张改革的合氏一族。鲛人帝王清决无奈只得将合淯关入深渊死牢,不日处刑以平息众怒。
明知身受冤屈,明知已被昔日挚友背弃,依旧不悔。当她跟随长公主潇湘去往深渊死牢相救,合淯却始终不肯逃离那死牢之中。
“如果我不死,清决当如何自处?这大乐王朝又当如何?这矛盾源头终是需要有人顶替。再给清决百年,不,哪怕十年,这泠海湾将是一片乐土。”他是那样决绝和坚定,全然不顾爱妻与她的苦言相劝。
“合氏无颜再归华照,还请阿妈一定要将天星阁中之物带回华照。”他郑重地跪在她面前,作出最后的嘱托。
苦劝无用,长公主潇湘决心与夫君一同赴死,没有再离开深渊死牢。那是怎样钻心刺骨的悲痛,看着两个一手带大的孩子都要先她而去,她心力憔悴。泪珠已流干,再流出的只有鲜红的血珠,随着水流上升,消失在茫茫大海中。
泠海湾外,合族祖宅在大火燃烧了三天三夜,终于焚毁殆尽,她在废墟的天星阁找到掩埋在尘埃中的盒子,匆忙逃离荒野长廊。
一片冰心在玉壶,大乐王朝左权王合氏一族的传奇故事在屈辱与酷刑中落幕。
“淯儿、潇湘,阿妈很快就来见你们了!”
许久,她方立起身体,从腰间解下一个盒子,恭敬的拖举着,跪在夷鼓面前。
盒子一看便是古物,那木料竟然是由大荒沼泽中神木—若木枝所制,因为年代久远木纹颜色已经黯淡,显然被拿出来之前已经尘封许久。而盒面绘制的图案竟然四翼朱雀,那是华照国朱雀一族的族徽!
锁扣上密密麻麻的雕刻着咒文,那是华照最古老的禁锢咒!
“老奴—奉命—送此物归华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