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幕的星渐西沉而去,逃亡的人不敢贪睡,整装行李继续开始流亡的旅程。谁也没有发现队伍中的老人并没有跟上。
曾经活着的每一天都是向神灵偷日,鲛人怎能在陆地上行走,破尾化脚,踩在地上的每一步都是钻心刻骨的痛,生命早已到了尽头。合氏一族的禁忌之法,转移他人的寿命只为自己多活几天,每一日他耳中都回荡着枉死人的哭喊,奸笑。但就算逆天命而行,也一定要将盒子带回大荒。
终于要获得解脱了,老人狂笑着,一步步向着沙漠的深处走去。
“天像归天,时间逆转,冥王反地,秩序井然。”
黄沙堆砌的沙丘上,老人颤颤地写下这几句似是而非的话。这是何意?夷鼓摇摇头,扯紧头上的帽子,阻挡着飞沙的侵袭,随着队伍向沙海尽头行进。
黄沙的终点就是被大荒人称寂灭之地的冉遗之森。
这是令大荒人闻风丧胆之地。
“度过冉遗之森,我们就到海内了!”领队的人并没有意识到危险的降临,高兴的鼓舞着大家。
沙漠戛然而止,空气带着温润的泥土香气。往前一步便是泥土,后退一步便是沙漠。沙漠与森林的界限如此明显,就像二者订立盟约,绝不互相干涉一般。
无边的沙漠浓缩成一条小路,往前是密密麻麻的野桃树,根枝勾连只留一条小路通往远方。
“真美啊!”先踏入冉遗之森的人们不约而同地停住了脚步,堵住了狭窄的道路。
似感受有人的气息,积蓄了许久的能量在这一刻爆发,花苞竞相开放,只一眨眼的功夫花苞居然全绽放开来,嫩粉铺就的山沟,就连天空也似浸染的一片粉色。
天色已暗,然而沉闷的山沟中没有一丝风,也没有虫鸣鸟叫,安静的让人心中发麻,只有那夺目的野桃花,在余晖的映照下,反射出金粉的光,显得格外诡异。
“快走!”队伍中一人高声吼叫,呵斥着望着野桃树发呆的人。而那人如中邪一般,忽而向着野桃树狂奔而去,人群一阵哗然,拉扯不住。一瞬间,野桃树枝条生长开来,枝条漫绕,铺天盖地般包裹吞噬来人。
“大家小心!大家小心!”队伍中招呼的声音喊叫起来,焦急而紧张。
“大家相互拉着,不要看野桃树!”,而男子的话还未说完,已有不少人神色狂喜,径直冲向野桃树。
张牙舞爪的枝条贪婪的卷向直冲而去的人,不等人们眨眼,那些人便被席卷而去,吸附在野桃树主干上。包裹着人的枝条如肿瘤般蠕动,不一会就干瘪下去,再度展开,被扔出的人,只剩下一张皱巴巴的皮。
树枝上紧闭的花瓣,刹那展开花瓣四散,弥漫成一片诡异的粉雾。
邪异鬼魅的气氛笼罩在空气中,让所有活物都闻之色变。
“救命啊!”人群中有人呼喊起来,失魂般向后跑去,却依旧被吸引跑向野桃树林,化为滋养野桃的肥料。
人们一片躁动,慌乱恐惧的拉紧旁边人的手,结成一个长链,低着头向前挪动。
夷鼓站在队伍最尾,捏紧手中长剑,长呼一口气,跟随人群越走越急。
离大荒越近,往昔的记忆便会越清晰。
明明低着头,眼前却浮现的是野桃树下翩翩起舞的女子。
女子白衣赤足,细柳的腰身在风中旋转,时而轻掂足尖在空中划过美丽的弧线,时而掷出手中长锻激荡开飞舞的桃花,忽然女子转头,娇俏而苍白的脸望向他,殷红的嘴唇微微开合,温和的唤到“夷鼓,过来。”
夷鼓愣在原地,抬起的手停在了半空,他闭上眼猛的晃晃头,睁开眼女子依旧微微笑着,笑容宛如盛开的莲荡起点点涟漪,女子招了招手,缓缓唤着:“夷鼓,过来”。
“阿音?”夷鼓迟疑片刻后一字一句的吐出两个字,眼中瞳孔放大,显露出不敢置信的神色,真是久违了,这百年的梦。
“夷鼓,过来。”
“嘁!”夷鼓闭眼,兀自冷笑一番。
挥舞的枝条挥舞着袭来,夷鼓举剑,剑光闪过之处,那些枝条被齐齐斩断,发出一声尖叫,那声尖叫在空寂的山谷中回荡,激起无数声回音。冷冷的,白色的汁液从枝条中流出。散发着尸体般的腐臭味,让人连连作呕。
山谷中更多的枝条涌了过来,遮天蔽日,却如被刚刚的情形震慑住一般,不敢轻易向前。
人与树在弥漫的粉雾中对峙着。
被斩断的枝条堆满一地。残根断枝斩杀不尽,虽然暂时不敢上前,终于还是按捺捕杀猎物的冲动,前赴后继的涌来。
又是一群人被枝条缠绕,拖向野桃树干。
“我不想死!”人们绝望的尖叫着,哭喊着,挥舞着手上毫无用处的武器,无力的抵抗。
“啊,救命,救——”
更多的枝条嗖嗖的爬了过来,组成一道密不透风的墙挡在夷鼓的面前,隔开他与其他人的距离。夷鼓提剑,胸口忽得传来撕裂般的痛,一口血从口吐出,这个身体果然还是到了极限!
顷刻,见被阻挡的人竟无抵抗之意,藤枝更加放肆的席卷过来,预想将猎物裹成球吞下。
遮天的枝条袭来,掩盖了阳光,半跪在地的人强提一口气,上扬嘴角冷笑一番,手中长剑掷出。剑气凌冽如冰,凝结着空气,瞬间飞向枝条延伸方向。
是那里! 那里被无尽数的枝条掩藏着的母体。
刺耳凄惨地尖叫声响彻山谷,枝条吃痛迅速向母体回缩,夷鼓手掌一握,长剑应势而回。枝条做着最后的挣扎,愤怒的咆哮着扑向夷鼓。
却只见他凝气成冰,登时化作根根冰箭,直飞母体而去,枝条阻挡不急,如削纸般,被削成短节。敌退则我进,夷鼓跨步向前,长剑挥舞,带着地狱般杀戮的寒意刺向桃树,只听一阵哧哧声,只眨眼间,寒冰从树干上迅速向外蔓延开来,咔嚓,野桃树随着冰裂为粉末,山谷间被刺骨寒气笼罩。
一阵黑烟弥漫,呼啸着向高空逃散,尖叫着,狂笑着,那是多少冤死于此的怨魂,终得于解脱。
黑烟散尽,一枚贝壳大小的珠子哐当落下。
“泣魂珠?”夷鼓捡起珠子端详了一番,珠子清凉温润,散发出淡黄色微弱的光。食之,可活死人,肉白骨。居然是此物内丹?那曾是大荒贵族们争先收藏的宝物,因稀少罕见,一颗可值万金。
其余野桃树见同类竟被诛杀,再也不敢挡路,收拢了枝条,紧闭了花苞,向后退去,让出了广阔的大道,瞬间山谷暗了下来。
什么人在那?夷鼓看向路的不远处,然而黑暗中空无一物,可那莫名的熟悉感是怎么回事?
“阿娘,阿娘。”
四处都是被吸干了的人皮,横七竖八地被扔在道路上,夜幕下宽阔的冉遗之森如鬼魅的地狱般。
竟然还有幸存者?
夷鼓收好长剑,循着声音的方向,走近惊慌失措的孩子。
“你阿娘已经死了,跟我走吧。”夷股伸出手,淡淡地说道。
孩子趴在地上,身披着硕大的鲛丝长衫,只探出一个脑袋,无助地呼唤着,声音小的听不真实。显然是被母亲藏在长衫下,侥幸躲过此劫。
男孩爬出长衫,颤巍巍的牵着夷鼓,强忍着泪水。
“哭吧。那并不代表懦弱。”
“嗯。”男孩低声应着,却只是低声啜泣着,手不住的发着抖,却又用尽所有力气般极度控制自己。
这战乱中的人,也许上一秒还活着,或许下一秒已经身首异处,活着尚且是奢侈,逃亡的人别无选择。
快要离开冉遗之森的时候,男孩回头看了看山谷,神情木然。
荒野长廊的尽头,一道绿光幕布陡然展开,若木沼泽中,一棵巨大的树直冲天幕,高不见顶,树木周围萦绕着微弱的绿光,绿光忽聚忽散,飘摇起伏。传说能到达若木沼泽便是被神灵认同,允许进入大荒海内,否则将永远迷失在荒野长廊之中。
风掠过树梢,风里传来一阵醉人的花香,让人仿佛忘记了世间所有的忧愁,只想举酒狂欢醉倒在花海中央,所有欢乐的记忆涌入心中,男孩俞儿站在原地闭着眼开心的微笑着,来者毫无杀气,夷鼓按住剑,半眯着眼审视着风的中心。
风中渐渐显现一个男子的身形,缓缓落在夷鼓面前,
“吾乃鞠陵于天城主折丹。” 男子手中折扇轻拂,微微颔首行礼。
夷鼓微微蹙眉看向男子的眼睛,却又宛如透过男子的眼睛,洞察了更深的灵魂。
“时间之主?”夷鼓收回目光,略带惊讶神情。鞠陵于天、大荒、幽冥殿共同搭建了这个世界,但是除了灵魂能穿越三界的庞大结界,人如何能来去自由。
“你,为何在这里?”夷鼓问道,微微拱手行礼,施的是君王之间的礼节。
“吾被困于这虚实之境中。”折丹语速很快,说的慌忙,似乎没有多少时间能与夷鼓交谈。
“请原谅吾之冒昧,吾之灵力无法凝形太久,无法细说被困详情,来此想与你做个交易。”折丹答道。
“交易?为什么是我?”夷鼓好奇的看着折丹。
“因为你身上散发的强大灵力,强行撕开了大荒沼泽结界。”折丹不避所有,直言说道。
夷鼓不言,静观着折丹的言行。
“千年来,能通过大荒沼泽的也不过百人。”
折丹倒转手中折扇,略显无奈之态:“吾需要你帮助找回鞠陵于天遗失海内的至宝——神镜如是观。”
察觉到夷鼓想问的问题,折丹继续说道。
“大荒的时间规律已经被如是观逆转破坏了。吾本不是大荒的人,因此进不了大荒。”
“我凭什么帮你?报酬是什么。”夷鼓问。
折丹闭上双眼,风温和的拂过夷鼓。
“吾将助你夺回帝位。”宛如洞察到夷鼓心里所想般,折丹不露声色,只是淡淡的说出这句话。
这是不由拒绝的交易,夷鼓嘴角扬起,带着一丝复杂的笑意,看着折丹略微透明的身体,笑道:“你一个人?你现在连形体都无法凝聚?”
折丹点点头,早已预料这种猜疑般,说道。
“吾徒柴桑于三千九百六十七年前,通过如是观到达大荒,帮助华照大帝猿翼逆转硅原之战形式,方奠定霸主地位。”
折丹顿了顿,继续说道。
“据我所知,柴桑乃贵国开国皇后。”
“柴桑?”夷鼓猛然惊骇,柴桑皇后竟然是鞠陵于天的人!然而柴桑虽贵为开国皇后,华照史中记载却寥寥几笔,只记有皇后柴桑于华照二年忽得恶疾,越三日猝然长逝,帝哀,葬后于明月山。
“她所仰仗的不仅是她自己的力量,更多的便是如是观的力量,而能操控如是观的只有我与她。”
折丹看着夷鼓的眼睛,说道。四目相对, 空气一片沉默,一段段过去的画面,记录华照密录的文字在夷鼓脑海中一一浮现。他隐约感觉那寥寥数语背后是个惊天的秘密。
“我答应这个交易。”思索片刻,夷鼓紧敛双眉,坚定的回答。
黑塔中同华照国圣物斩岳剑一起被封印的便是柴桑皇后的法器。六祭司曾言,斩岳乃大荒至宝,噬血而生,至凶至煞,唯至纯至净之宝方能镇压。
难道那个法宝就是如是观? 既然要取回斩岳,那自然要拿出如是观。
“那便一言为定。”不容夷鼓反悔,折丹伸出一只手,定眼望着夷鼓。
“君子一诺,自当恪守。”夷鼓会意,同伸出手,两手交握之时,金色光线游走在二人手腕之中,最后幻化成一个金色图印,那是鞠陵于天的印记之咒。
“此去青山路遥,吾便送君一程。”折丹浅浅一笑,手中折扇轻摇,夷鼓顿觉周身被风包裹,处于风的中心,双脚离地,身边景色迅速转换,待到风散开,眼前已是别样风景,竟然已经到了青山的最高处 ,即便只剩残魂几缕,他竟还有如此的力量!
折丹已远离在大荒沼泽,只余一缕余音回荡在风中,
“当时间被纠正,吾将进入大荒,信守吾的诺言。”
踏入大荒沼泽的瞬间,俞儿就像做了一个梦一般,此时睁开眼,见到的已是宏伟壮观之景,俞儿不禁惊讶的张开了嘴。长夜和危险已经过去,启明星从东方地平线上升起。
阳光已经突破云层照耀在那片大地,站在青山最高处,放眼望去,那片神秘的土地终于露出了真容,呈现出瑰丽而奇异的色彩。
北方金黄,那是广阔的折戟沙洲;东方赤红,那是红土在阳光下的熠熠生辉;南方青蓝,那是河洛之水经由过后留下的成千上万个湖泊,而所在的西方青绿,是草木茂盛的丛林之地,土地上还有许多连绵起伏的山峰。城市的痕迹在自然的掩盖下,更加显得渺小虚无,而南方那直耸云霄的黑塔则在大荒大陆上显得格格不入。
夷鼓望着南方的黑塔,久久站立, 许久,嘴角上扬,浅浅的吐出一句。
“久违了,我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