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老虎闹洞房
从东南面进入神农架原始森林,头一站就是木鱼坪。这儿现在已经发展成为颇具规模的旅游名镇,可是在早年,它只是勉强可供商旅落脚的小小乡镇。而在古代,它是一个穿越蛮荒地带的古道驿站;当人迹初至的时候,这结庐之地名叫木鱼村。
要问当初它为什么叫木鱼村,那可说不出诗云子曰来,志书上也没有记载。整个神农架都是地老天荒,至今绝大部分都没人去过,熹微的烟火谁会管他是什么名堂呢?说是神农氏来这儿采过药,说是巴楚相争的时候巴人躲进过这里,可历史都没有记载。秦朝那个政治投机商吕不韦的家属被流放到这一带,古书上倒是有这个说法,那也无从考据。总之,神农架的生灵和人类活动都是自生自灭,千山万壑也就大都没有正经名目。少有的地名,比如什么木鱼坪啊、猴山界、野人谷啊,也就是老百姓口口相传这么叫罢了。
比如这木鱼村,就是古人留下话儿,说是这一带森林里总传出一种梆梆的声音,像是庙堂里和尚敲木鱼似的。那声音隐隐约约、时断时续,成年累月经久不息。山中的禽兽飞着跑着,偶尔就会停下来昂头竖耳,探听这种声音。山民和落客夜深人静梦醒时分,往往会听见这种梆声,感觉尤为安宁。就是大白天,密林中的樵夫、山路上的行人也偶尔能听见这木鱼声,往往面面相觋,就说这里是木鱼村,这大概就是它的来历吧。
这神秘的木鱼声从开天辟地时传来,敲过了多少岁月,谁也不知根底。古人类没有在山洞里留下岩画,老树木也没有在年轮上长出印记。原始森林里袅无人迹,是何种飞禽走兽能发出这种叫声?是何处泉眼风穴能奏响这等节律?是哪般草木扶摇能引发这样共振?或许它是记录在山谷间的远古足音?或许他是隐藏在天地中的时运节奏?或许它是冥冥中的命运护持?或许它牙根儿就不存在,只不过是人类在原始生态中的一种恐怖心理的反射,是古人对生命平安的一种祈求?如果你要刨根问底,其实谁也说不清楚。
更何况,现在的木鱼坪镇热之闹之,早已没有人注意到这种声音了。也许是因为世道喧哗,人心浮躁,淹没了它的传达吧。不过这木鱼村的人世变迁也似乎真的应着某种冥冥中的节律。草木枯荣、生灵繁衍,人类从茹毛饮血到狩猎农耕,薪火从原始森林里一路蜿蜒而来,经过了多少年多少代,木鱼村依然被森林里原始静谧笼罩着。直到二十世纪上半叶,这儿才被战火硝烟熏染,才被火把红旗召唤,才被伐木和口号声振动。
可是在经历了一阵又一阵闹腾之后,木鱼坪和整个神农架林区却一度恢复过原始的静谧。50年代的口号声已经平息,只有村落墙壁上还存留着一些石灰标语;60年代开进的伐木工人转业了,森林里再也听不见刺耳的电锯声;70年代大规模搜捕野人的活动无果而终,科考所的橱窗里只保存了一些可疑的毛发和石膏脚印。重归个体劳作的山民们虽然得以温饱,但他们又跟祖辈一样,渐渐隐没在森林的原始里。唯有一条简易的公路,还探头探脑地延伸到这个社会边缘地带。
然而,冥冥之中那梆梆的木鱼声依然在不停地敲着,改变木鱼村人命运的90年代终于来临了。
改革的东风鼓荡神州大地,无可阻扰地吹进了这片原始森林。林区里的山村立刻呼啸起来,人们开始躁动不安。而木鱼村翻天覆地的变化,据说又是从陈老爷子家里“过喜事”开始的:一只老虎居然也跑进他家去闹了洞房!这近乎荒诞的怪事搞得人心耸动,从此各种新奇的事情就一件一件跟着来。
那么,我们就从陈老爷子家“过喜事”说起吧。
(一)
陈老爷子家是木鱼村里的一个单家独户,还是当年土地改革时分得的一栋两正一偏的瓦屋,老态龙钟地坐落在一个山凹里。从父母传到他,如今儿子又长大成人,晃晃悠悠这老屋已经住了三代人了。
老屋的墙是土坯砖砌成的,基脚石上有一些古生物形象。用黄泥巴抹过的墙面大多剥落,早年刷上去的一些石灰标语残留在上面,有的字迹勉强还可以辨认。有“农业学大……”、“打倒……”、“封山育林……保护野生……”等等。最稀罕的是山墙上还残留着土改时用红土泥浆刷的“土地回老家……”字样。
那屋前有一条进山村的蜿蜒小路,屋后就是一片老山林,黑统统的很阴森。这片森林一直连着猴山界,那儿是猴子的王国,原来也有过村庄的,近几年全都搬到山下公路边来了。
1992年,那是一个冬天。陈老爷子卖兽皮药材攒了几个钱,决定给儿子把喜事办了。他儿子名叫陈贾,本来很有经济头脑,后来成了大老板的,可是目前时运未到,中专毕业后就回家帮老爹折腾那三亩高粱地。陈贾年初搞了一个对象,是他的同学,名唤张艳,也是山窝里飞出的一只金凤凰,这凤凰展翅的事也放到后面再说。现在只说两家成亲,把婚期定在冬月二十八。
这时候就下大雪,方圆五百里的神农架白皑皑的,完全变成了童话里的世界。而山凹里陈家却忙得热火朝天,人们赶紧筹备喜事,舂米打柴,杀猪宰羊,摆家具布置洞房。那瓦屋顶上热气腾腾,把落雪烫化了许多。屋前屋后的积雪,也大都被人们踩得平实了。
亲戚朋友当然都要来帮忙,大舅爷罗志喜是参加过抗美援朝的老英雄,转业后一直在家务农,两个儿子,老大倒是蛮争气,读书读到大学堂,后来搞科研被美国一家公司聘去了,老二却不大出息,至今在落在家里。罗志喜本人当过贫下中农协会的组长,现今农会撤销了,他也就成了无职党员,不过说话还是那个硬邦邦的腔,也真是俗话说的“江山易改,本性难易”。他老人家前几天就来看了看,说,搞得不错,就是洞房太小了。大床一摆,衣柜一放,剩不了屁股大一块,连新姑娘窝尿都蹲不下,怎么闹洞房啊?老两口一齐说,没办法,孩子太弱,就别闹了吧。大舅爷说,不行不行,不闹不成婚。
二舅爷罗志全原来是生产队的会计,能写会算,现在也用不着他了,只是村民家里红白喜事过客,就请他来记人情帐。如今外甥结婚,他当然要来帮忙记账,又指点说,这洞房隔壁就是牛栏,臭烘烘的,最好把那头牛牵到别处寄养几天,把偏屋腾出来,收拾干净备用。这一条指示倒好落实,老两口就依二舅爷的话照办了。
几个姑舅姨表兄弟来帮忙,他们可是存心要闹洞房的骨干分子。在帮忙收拾偏屋牛栏的时候,大表兄脑子灵光、口舌也比较快活,又是率先跑到广州打过工的人,就灵机一动,搞了个小动作。他发现通洞房的墙脚已经被牛角磨得疏松了,就串动二表兄拿锄头刨了一个洞,先拿一捆柴盖着,准备到时候就从这儿爬进去闹洞房。在成年人述说的经历里,为了闹洞房挖墙打洞,揭瓦吊梁的事都是有的,他们认为这样做既不荒唐,也不碍事,所以两位老兄胆敢这样干。
可谁也没想到,就因为这个洞洞,却惹来一场大祸!
陈家万事俱备,临娶亲前一天,人们还忙到半夜鸡叫,才暂时停下来眨一会儿觉。
这时候,整个神农架都睡着了,木鱼坪的山凹里也暂时安静下来,冥冥中似乎又传来那梆梆的木鱼声。陈老爷子家的人啊猫啊狗啊都困着了,只有那厨屋里蒸笼的香气还飘散在风中,那天上的雪花还在轻轻地飘、悄悄地落。
可是,在屋后的森林里,却有一个牲灵怎么也困不着。你猜那是什么家伙?那是天门垭上一只老虎,一只母老虎!
这神农架里动物以熊、猴、野猪为多见,豹子老虎也是有的。70年代有一位女民兵名叫陈传香,就遇见一只金钱豹叼走她的小孩,这位妈妈硬是冲上去和豹虎拼命,骑在背上压断了它的腰,终于把孩子救下来了。当时这位打豹女英雄的事迹被广泛宣传,军分区还给她发了一支自动步枪。在人们的打击下,这样的猛兽就藏到深山老林里去了。可是80年代森林里渐渐平静下来,后来猎人的猎枪又被管制起来了,后来又说要保护野生动物,那罕见的豹子老虎才又现世了。而且它们的胆子越来越大,公然接近人户周围活动起来。只是因为大雪封山,这只母虎才几天没有捕到食物,心里有点饿得慌。
是的,“饿”,这是我们现在的人们几乎已经忘却的感觉。大家都成天吃饱了撑得慌,谁还觉着饿的滋味,除非减肥或者练功人辟谷时候的故意,要么就是您的血糖偏高了。
忽然一阵山风吹来,那老虎闻到了这一方鱼肉飘香,打了一个响鼻。天一挨黑,它就闻着香气翻过山、跳过岩,潜伏在陈家屋后头丛林里守望着。那老虎一张望,感觉这一带它好象来过似的,记得那偏屋里还有一头黄牛,心想如能得手,那是足够饱餐一顿了。
它蹲在树林里等了大半夜,这会儿人倒安静了,可天也快亮了,它也实在熬不住了,就爬了出来,悄悄地接进这户人家,径直钻进了那间偏屋里。可进去一看,老虎发现那头黄牛不见了,只有一堆木柴,它瞪起两只绿眼睛扫来扫去。
就在这时,突然一阵铜锣响,一串吆喝:“又开工罗!”
原来山里人家住得远,要打锣才把村里帮忙的人重新招回来。本来原来生产队里上工是敲钟的,这钟不知是谁拿去当生铁买了,所以现在招呼人只好敲铜锣。铜锣是当年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用过的。
刹时间,灯火通明,人们又来来往往忙呼起来。那老虎一惊,想退出来逃跑,已经不可能了,便急忙往那堆柴里钻。没想到这一钻就趱进了墙洞,趱进了洞房,趱到了那张新姑娘的床底下。
这儿还安静,它就伏在这儿了,它当然不知道这儿是喜事的主场地,将有一场天下男女一生中最大的喜事发生,此刻的安静只是暂时的。
没过多大一会儿,天就大亮了。偏屋里进来几个喳喳呼呼的小伙子,一边喊着流行歌儿“抱一抱啊抱一抱,抱起我的媳妇子上花轿……”一边摆桌子放板凳。有一个伙计挺过细,看那堆木柴有点乱,顺手又把它整理好啦。
那边洞房里也进去了几个大姑娘,张灯结彩贴画儿。画儿都是港台明星,有邓丽君,有周润发,还有黄蓉。二舅爷的姑娘罗茜是高中学生,适逢礼拜天,也来贺喜帮忙贴画儿,贴累了就往新床上一躺,说:“好软乘啦!”另一个就打趣:“那你就躺在这儿别走啦!”罗茜小时候和陈贾合过八字,因为近亲,后来废了,所以有些心结,当时就不依,她们就嘻嘻哈哈打闹起来。这罗茜后来在爱情婚姻上遭遇了一场悲剧,命运相当凄惨,留待日后再讲。
这样两边厢一闹,那老虎就有点紧张,伏在床底下一动也不敢动了。过了一阵,那边的小伙子们出去了,这边的姑娘们也安静了,它又觉得这儿挺温馨的。虽然肚子有点饿,却比山野里还是舒服得多,它就忘了居安思危,甚至想迷糊一会儿。
这样一来,洞房里就藏了个大老虎。可谁也不知道啊,喜事依然幺幺呵呵进行着。而且节奏越来越快,人们越忙越乐火。大门口贴上了红对联,上联是“雄凤雌凰羽搭羽”,下联是“新郎新娘心连心”,横额是“发家致富”。吹鼓手开始摆弄锣鼓喇叭,炮手准备好鞭炮三眼铳,上茶水的姑娘们安置好炊具茶杯,二舅爷在大门边摆好桌椅,拿出账簿,端坐在那里准备收人情钱。刚就绪,贺喜送情的亲戚朋友和村民乡亲就纷纷到来了。
一会儿,姑爹舅爷舅妈姨妈来了、呜哇呜哇吹喇叭。一会儿,成群结队的村民来了,噼里啪啦放鞭炮。一会儿,村长带着几个组长也来了,陈老爷子亲自迎上去,帮忙的人急忙敬烟上茶。自从联产承包以后,村干部就省事多了,一年上头除了收提留款,再就是村民杀年猪时请他们“吃血花”、红白喜事请他们坐酒席。这些年很少开群众大会,最近林区政府传达了***南巡讲话,要求家喻户晓、人人明白,村里才准备今天开个村民大会。恰巧又碰上陈家办喜事,怎么搞法?村长就和干部们商量说,反正都是喜事,干脆到这里来一起热闹热闹,所以村干部们都齐齐地来了。
那村长名叫邓世雄,原本是个“可以教育好的地主子女”,被扎扎实实地教育了二十年。79年公安部长赵苍璧一声令下,晚间全国一广播,第二天早上他就跑去拍开老支书的家门,把父亲生前戴过的一顶破草帽丢给他了。那书记埋怨道:“嗨,叫我们管制了二十年,取帽子也不事先通知我们一声,搞什么名堂?”不过当时全国一风吹,他也没办法。邓世雄这汉子脑子灵光,贩兽皮卖药材率先成了“万元户”。后来生产大队改名为村,村委会实行“海选”,第一届他就当选为村长,接着连选连任三届了。他是个大块头,戴一顶礼帽、披一件皮袄,一来就炸炸呼呼的,接过吹鼓手的鼓锤参加打闹了一阵。
一通密锣紧鼓,搞得那老虎刚迷糊又醒了,不知道外面是什么阵侯,岂敢轻举妄动?
中午时分,迎亲队伍出发前,开了一发酒席,菜肴很丰盛。陈老爷子本是老农,三亩责任田里包谷年年丰收;加上他年轻时当过民兵排长,打猎好枪法,偷偷猎得许多野猪野鸡,熏腊了挂满山墙,今日都摆上了客桌。客人们都是乡里乡亲,也不必客气,猛吃猛喝,猪羊鸡鸭骨头丢满地。桌下的猫儿狗儿抢得打架,那香味儿飘进新房里,聊得那只饿虎实在受不了,真是垂涎三尺。有几只狗子是猎犬,感觉新房里面有野物,就冲着房门狂吠起来,那老虎就有些紧张,可并没有引起人们注意。这时村长已酒醉饭饱,跑去把猎犬一脚踢开,吼道:“今日又不赶仗,要你们来凑什么热闹?出去!”
他推开新房的门,进房就往新床上一躺,那床架子就咯吱咯吱,压得老虎差点咆哮起来。老虎的特点是“铜头铁尾麻杆腰”,最怕欺压的。好在村长一躺下就鼾声大作,盖住了老虎的声音,人们没发觉。不过那村长也太重了,估计毛重有两百多斤,光脑壳就有淹菜坛子大。他压的时间长了,老虎就想伸伸腰,可怎么也伸不动。它也感到这受压迫的日子真难过。
怎么办呢?老虎不是人,又不懂得忍受阵痛,正要发毛,却听得轰隆几声炸响。它以为是猎人放枪弹的,吓得心惊肉跳,赶紧又伏了下来,大气也不敢出。
其实这轰隆几声不是放枪,而是放铳,但不是打猎的铳,而是迎亲的铳。这铳是只装火药不装子弹的,一只三个眼,俗称“三眼铳”。三眼铳几轰,冲天炮就呼啸而起,万子鞭就一挂接一挂地炸,那迎亲的队伍就到了。一乘大花轿抬着新姑娘,吆吆喝喝落到大门口,由一群姑嫂簇拥着进了大门。
一时间,男女老少都如疯似邪、放肆发起欢来。鞭炮炸翻天,锣鼓敲动山,喇叭吹得麻耳朵,直把这只老虎震得浑身发抖。
(二)
新姑娘进了门,婚礼就开始了。有人进来把村长从新姑娘的床上拖起来,架到堂屋里去主持仪式。床上一下轻了两百多斤,这老虎才松了架。可它心里还是不平,身上不停地发抖,连那张新床也跟着抖起来。好在这时房里没了人,谁也没觉察。
人们都挤在堂屋里,由村长吆喝着举行婚礼。
当时城里人举行婚礼已经很洋气了,不是在教堂里请牧师喊阿门,就是在大饭店里摆上几十桌酒席,由电视台里主持人司仪。可神农架这里还没赶上趟,依旧请干部主婚,新郎新娘被男女老少围在中间,都老老实实地低头站着。陈贾和张艳心里觉得好笑,也只好忍着点。人们不大在意他们两个,都只顾听村长讲话,好像土改时斗地主、文化大革命开批斗会似的。那时干部讲话的意义还是很重要的,比结婚过喜事重要得多。
不过村里也确实有好几年没开过群众大会了,难得一次讲话的机会,村长就借此过了一回大瘾。在一叠连声高喊拜天地、拜高堂、三鞠躬之后,他就说:“今天各组组长都来了,村民也差不多到齐了,正好趁这个喜庆机会,我跟大家传达点上级新精神,算是开个村民大会”。
众人就吆喝:“要得,要得!”
村长又冲新郎新娘说:“等开完会入洞房,你们忍着点啊!”众人哄堂大笑。
村长止住笑,讲道,家庭承包制已经十年了,现在我们木鱼村各家各户的收入都增加了,有些人成了万元户、先富起来了。村里的收入不是一般的增长,而且是“负增长”!你们懂吗?就是越富越增长。包括从猴山界上搬迁下来的人户,去年都安家乐业了。他啪的一声拍拍胸说,今年,我们胆子要再大一点,发家致富的步子要再快一点。现在城市里工厂也开始承包了,国营企业全部卖给私人老板,工人都下了岗。还要开放搞活,要搞开发区办公司,放贷款发股票,我们农村里也要深化,再打造几个平台,把蛋糕做大。
这一说许多人就犯糊涂了,大舅爷问:“蛋糕?要那么大的蛋糕干什么?那是城里人喜欢吃的,我们山里人,还是吃高粱粑粑经饿些。”
那大表哥连忙解释道:“这是跟广东来的大老板学的,而且是从香港那边传过来的新名词,你听不懂就莫吱声。”
这时村长就提高了嗓门喊:“好了好了,最后,还是让我代表村党支部、代表村委会,祝贺新郎新娘早得贵子!格老子多生几个大老板啊,莫又下一窝穷光蛋啊!”于是大家鼓掌,哈哈大笑。
经过一番既正规又儿戏、既虔诚又搞笑的仪式,算是礼成了,忽听得村长就大吼一声:
“新郎新娘入洞房!”
于是哄的一下,人们把新郎新娘推进了洞房,哐当一声关了门。
那老虎在床底下瞅见四只脚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不知何物何事,又吓得连抖也不敢抖、大气都不敢出了。
这时,夜幕就慢慢落下了,雪花依旧纷纷扬扬地飘,人生难忘的新婚之夜也就悄悄开始。这一对新郎新娘本来都是能说会道的青年,后来比翼双飞,直接飞到城市里去了,可是目前不是张扬他们的时候,姑且委屈他们老实一点,此刻都坐在床上,开始都很紧张,而且觉得不好意思,洞房里也就显得出奇的安静。过了一会,那老虎就觉得床上开始有了动静,推推攮攮、颤颤乎乎、摇摇荡荡、颠颠波波,好像在背上搔痒痒似的、怪舒服的。
老虎经过这一番折腾、一番惊吓,现在又享受到从来没有过的舒服,它就又安静下来,打了几个哈欠,真的困着了。
此后,尽管外面还是闹哄哄的,开了几发酒席,撒了几道喜糖,送恭贺叫多谢的一浪赶一浪,这洞房里可一直温温和和。说话都是轻言细语的,动作都是轻手轻脚的。到了夜半,这里头就越发温柔了。窗外雪花飘飘,屋里的人儿和生灵却很幸福、很安逸。这情景连菩萨见了也会拈花一笑。
这温柔之乡时间就过得特别快,不觉夜已深了。新娘子起来解小手,摸到床头拖出了尿罐。
据专家考证,尿罐是一种从神农时代流传下来的很古老的陶器,专门供女人窝尿的。那尿罐八寸高,可以蹲着往里面拉尿。而供男人拉尿的陶罐则有一个嘴子筒筒,叫夜壶。这两样东西现在的青年人大都没见过,只有考古学家可能还认识。如果有收藏家去收藏,过几年拿到佳士得春季拍卖会上,可能大大升值,神秘买家出几百万买下来可以供在客厅博物架上。可是当时深山里大多人家没有先富起来,屋里没有卫生间,更没有抽水马桶,一般床底下都放着一个尿罐,谁也没把它当文物,更不知道它的伟大文化意蕴。他们床下外带还放着泡菜坛子等等,家庭主妇可以一边窝尿,一边抓泡菜,蛮就事。咱们不扯远了,新姑娘还憋着呢。
可那地方也确实太小了,大舅爷的估计完全正确,当时新姑娘只能勉强蹲下去,下身就露多了一些。没想到老虎的头刚好也伸在这儿,被床架子顶着。老虎正困着,听到山泉似的丁冬叮冬响,又闻到野椒一样刺激的气味,就微微睁了睁眼,迷迷糊糊的感觉眼前白晃晃的。这畜生居然情不自禁,它伸出舌头来,舔了一下。
“哎呀!”张艳轻声惊叫起来。
还好,隔得远,老虎的舌头刚刚只触到屁股颠颠。要是再隔近一点,就会舔一块肉去,殊不知那老虎的舌头是长了刺的,忒厉害。张艳吓得慌忙站起来,爬上床就钻进陈贾怀里,悄悄说:“床底下有人!”
陈贾说:可能是几个老表来打花脸的。张艳就撒娇:“哼,他们摸我的屁股,手好重。”
陈贾就有点恨恨的,闷了一会,贴着她耳朵说:“他们只能从那点地方挤出来,我们就守着,等他一伸头,就拿裤筒一蒙。”
张艳听了叽叽笑,陈贾急忙捂住她的嘴。她就把放在床架上的那条大红裤子拿过来准备着。
(三)
这新婚之夜,一般都是青年人特别兴奋激动,长辈老年人当然就淡然些。老夫老妻已经在一张床上睡了大半辈子,连扣脚板心都不痒了、懒得理睬,谁还老记着开头的事?他们大多从晚饭桌席上下来烤一会儿火,就找个床铺躺下歇息了。只有那几个表哥表弟和一帮青年娃子,还一直在偏屋里烤火聊天。他们还等着半夜里闹洞房呢,谁也想不到这屋里钻了只老虎。
偏屋里临时架了火塘,火塘里燃烧着梨树蔸子,旁边煨了一沙罐茶。屋中间摆了张小桌子,桌上摆着糖果瓜子香烟。他们几个哥们就一边喝茶吃糖、一边日白谈情。有一个刚高中毕业的青年就说,我们也来学唱卡拉ok吧,可大家反对,说这里又没有音响设备,干吼没意思。
于是有人就提议说,今天村长也开了村民大会,我们来讨论讨论,看怎么“把步子迈大一点”。大家都叫嚷:“老歪在山里头不是事,得出去打工!”
哥们就夸说到广东打工的收获。大老表说挣了一万,二老表说挣了五千,有位老兄就夸道,他不但挣了钱,还溜到老板的别墅里把他的二奶干了。
这一说大家兴趣来了,笑嘻嘻地要他介绍是用的什么“发展战略”,又是如何运作的,可他偏不说。
大老表就岔开话题讲道,电视上把我们挤火车的镜头放出来,说农民进城打工是“盲流”,当然,不是流氓,但总是名声不好,光受人欺负。明年我们都不用出去打工了。
二老表反问:“那就歪在山里喝西北风?”
大老表不屑一驳地哼了一声,带点广东腔说:“喝西北风?发洋财的啦!”
兄弟们大惑不解,越发追问。大老表卖下关子,并不回答,却从自己荷包里掏出一支襄阳牌的香烟,叼在嘴上,拣一根柴火枝点燃,慢慢抽起来。
有人给他倒了一杯茶,求他讲,他才又憋着普通话说:“你们不知道吗?现在神农架准备搞旅游开发,要请广东老板来投资建宾馆,把外国人都招来玩,上级号召咱们,大力发展第三产业。”
二老表问:“那第三产业是干什么的?”他解释道,一不用种地、二不用做工,只要你伺候人家吃喝玩乐就得啦!
有人怀疑问:“那能过日子吗?”
大老表说,太能啦!又用广东腔启发大家:还有许多就业门路啦,比如说啦,到山上随便扯些草来,就说是壮阳药,最是抢手货啦;拣些砖头瓦片来,就说是古代文物啦;找些岩头来,说上面有字画,是奇石,都可以卖大价钱啦;万一不行,我们就脱光了衣服,拿几片树叶把屁股一包,躲在林子里装野人,保证蛮多专家来考察啦;至于她们女娃子们,到旅馆酒店歌厅舞店搞服务当“三陪”,一般搞一回一百块,搞头回的贵得很,一千,那才来钱啦!
他说得天花乱坠,大家一阵阵哄笑,纷纷指着称他真是个大日白老。有一个青年人叫田子和的说,说起野人,倒是我们神农架的一大神秘。我们田家的先人就是真的和野人遭遇过的,几年前还有宜昌来的专家请我带路,到野人谷考察过呢。
人们问,考察出什么名堂没有?田子和说,没有。大老表就笑道,这些传说也都是日白的!
喝了一会儿茶,二老表就说实在的,现在山上野物多了,可又不准打猎,不然的话,打一只老虎卖了,办点年货就好了。
大老表又夸口道:“不准用枪打就凭手捉呗!”他把“呗”字说得很清脆,这是标准的京韵普通话的味儿。南方人操普通话,都很注意这个味儿。
这海口又太夸大了,旁人都笑起来。大老表急了,就讲起狠来:“不相信?你们唤一只老虎来试试看!武松要三拳,陈传香用屁股坐,我只要一拳就能把它打死。”
二老表说:“人家武松是喝醉了酒的。”大老表嘘了一声驳道:“不喝醉他还不敢打呢!”
讲着讲着,看看时候不早了,有人就提议:“搞吧。”
于是他们就收了场、拿着手电筒,摸去抱开了那堆柴,扒开那个洞,准备一个接一个往里头钻。可头一个钻了一阵,又把头缩回来说:“不行不行,他们拿东西堵住了!”旁边一个问:“什么东西?”那个说:“可能是棉絮,是软的。”大家谁也没想到那是老虎的屁股,就喊:
“拿棍子来捅!”
于是就有人从柴堆里抽出一根大梨树棒棒,往里头捅起来!
世人都知道,老虎屁股是摸不得的,母老虎的屁股更是连看都看不得!可这几个闯祸的呆子,居然拿棍子捅!这一来可有好戏看了,看他们几个日白老如何收场。
捅第一下,那老虎正在梦中,那是春暖花开啊,莺歌燕舞啊,男士们都浑身没有力啊,女士们都整日里情思睡昏昏啊,男男女女都一天到晚抱着亲嘴啊!满山遍野都是生灵们在作爱啊!大家都不用上班啊!它就卧在草丛里看猴儿们洗温泉、荡秋千、唱弯弯的月亮弯弯的桥啦。忽然觉得屁股痒痒的,它还以为是男朋友来了呢!
捅第二下,它有点感觉了,心里快活嘴里却要矜持一点,就故意嗲了一声:“谁呀?讨厌,轻一点啊!”它记得对面山上有一匹公老虎,瘦精巴骨的,就知道偷人家的鸡吃,连黄鼠狼都不敢抓一个,可挺讲时髦,还喜欢哼哼“潇洒走一回”、“千年等一回”,床上功夫最差,还“性骚扰”,去!
捅第三下,那老虎就觉得有点不对劲了,那有这么求爱的,你怎么不绅士一点呢,比如说先献献殷勤啦、跳跳舞舞啊、亲亲嘴啊。你一上来就直奔主题发起攻击,这不跟强暴差不多吗?什么猛男?简直没文化。
那几个小伙子捅了几下不见效,就卯起蛮劲一阵乱捣,那老虎可不干了。它怀疑这男朋友是不是吃了美国的伟哥,想站起来对付,可一挣,背上又压得挺重。它往前一蹿,又被床架子挡住,只伸出了两只耳朵。
这时,洞房里小两口在床上早听到动静,两人做好准备守在那儿,感觉下面头一冒,就拿裤子一蒙,四只手拼命往下按。新娘子还笑着喊:
“表哥啊,你还戴着皮帽子呢!”
那老虎感觉上面有勾当,急忙往后一退,可屁股就迎着了棍子头。几个老表以为里边有人堵,越发使劲捅,还发狠说,看你的棉絮顶得住我的棒子不。就这样一头戳,一头按,搞了好几个回合。
床上小两口乐得不行,可床下的老虎却受不了。要知道这是一只母虎啊,把它搞烦了还了得?你看,它就发起威来了。它顶起床一阵乱蹿,那床一撞,屋里的箱子柜子里东西都掉下来,镜子瓶子坛子罐子摔得稀啪乱,砸得轰轰响。小两口在床上颠簸得滚来滚去直叫唤:
“老表啊,哥儿们,莫瞎搞啊!”
偏屋里,几个老表就奇怪了:怎么,洞房里头已经有人闹起来了?就喊:“伙计们,快让我们也进来!”
那老虎蹿了一阵,接着就是一声咆哮。
我的妈呀,这一下可不得了,整个房子整个山凹都震动了,屋顶上的积雪簇簇往下掉,地上所有的东西都发抖。新郎新娘吓瘫在床上了,偏屋里几个表兄弟吓得丢了棍子,坐在地上,一个个目瞪口呆,你瞪着我、我瞪着你:怎么这屋里有老虎吼起来了?!
老虎啸叫之后,它自己也呆了一会儿,听了听周围的动静。那老虎倒是有些经验的,它左冲右突上蹿下跳都出不去,就往后退,那条尾巴伸出洞来乱刷。洞外两个表兄弟听见刷得响,拿手电筒一照,认得这是老虎尾巴,立刻吓得魂飞魄散,连连后退,丢了手电筒,连滚带爬往外跑。二老表喊:
“大表哥,你怎么不去打呀?”
大表哥早就蹿出门去了。
(四)
这时候,满屋人都被惊醒了。老头子老婆子大舅爷二舅爷都从床上爬起来,有的问:“娃们啊,你们在怎么闹啊?像老虎吃人一样吼!”有的说“这是闹的什么房啊,跟打猎赶仗一样!”
正张皇间,那几个表兄弟失魂落魄地跑进堂屋里来,一个个都吓哑了口。大表哥支吾了半天,也不会憋广东话了,也不操普通话了,结结巴巴地说:“有老、老、老虎!”大人们还不相信,问:“老虎?在哪儿啊?”他们就往新房里一指。
老爷子们将信将疑摸到新房门口听,果然里面在哭喊叫唤:
“救命啦,屋里有老虎啊!”
接着就听见床架乱响,果然有老虎的呼哧喘息声。
于是男女老少都慌了神,好比鸡笼里进来了黄鼠狼、一阵扑扑楞楞惊惊张张。舅母姨妈吓得抱起娃儿乱跑,陈老爷子急得直抓门,老婆子一屁股坐在地下哭乖乖。大舅爷是当过兵的人,年轻时跟美国佬都拼过刺刀,遇事比较镇定,便问:
“陈姑爹,屋里还有什么家伙没有?”
陈老爷子想了想说:“有一杆土铳,我瞒着没有上缴,再就是砍柴的刀。”
于是大舅爷就去拿土铳,二舅爷就去摸砍刀。
亲戚朋友听说出了大拐,洞房里钻进了老虎!都摸过来想看个究竟,又不敢上前,纷纷议论说这真是稀奇古怪事,虽说现在保护动物、老虎不怕人了,可它也不该来凑这个热闹呀?它是怎么钻进来的呢?让老虎和两个嫩伢子逼在一个屋里,那还不吃人吗?刚把新媳妇娶进门,头一夜就喂了老虎,怎么跟她娘家交代哟!大家七分析八议论,感叹吁吁、吵吵嚷嚷,谁也拿不出主意。
“救命啦,屋里有老虎啊!”
洞房里又传出喊声,但声音越来越弱了。老婆子哇哇大哭道:“你们赶快救人呀,我的乖乖呀!”可是,大舅爷端起铳不知对哪儿放,二舅爷拿起刀不知朝何处砍。
陈老爷子一跺脚蹲在地上,抱起脑壳想了一阵,突然站起来说:
“莫不是报应喔!”
两个舅爷忙问怎么回事,陈老爷子便说:“我当年当民兵排长时,不是打死过一只老虎吗?可那时说是为民除害啊,上级还登报表扬我,夸我是杨子荣呢!”
大舅爷听了连连点头,说;“喔,难怪得的,背时英雄狗也欺嘛!”
陈老爷子不服气地嚷:“要报应也该找我啊,怎么搞到孩子头上去了呢?”
二舅爷苦笑道:“这些事情,是说不清楚的!”
三郎舅正琢磨这报应之谜,老婆子急得不行了,直冲他们哭喊:“你们不争论了,还不赶快救命?自己救不了,就快去请人啦!”大老表连忙说:“是的是的,***说了,叫我们不争论的”。
大舅爷便说:“这人和野物混在一起,我还真没办法,你们快去把张有才喊来,他会捉活熊、割熊掌,看他能不能进去把老虎捉住。”
二舅爷说:“张有才只会对付熊,拿老虎不行,还是报告村长吧。”
一句话提醒了陈老爷子,他急忙叫人去找村长。当时这大山里又没有110,也没有119,真正到了危难之时,群众还只有找村干部。
村长呢?村长在哪儿?村长又早已醉成了一滩烂泥。
他本来中午就喝多了,晚饭席上又被几个表兄弟恶作剧,轮番上阵灌了一通,敌不住踉跄而逃。醉上加醉,他一头歪倒在柴屋里,睡得鼾是鼾、屁是屁,连虎啸人闹都没把他吵醒。
几个老表张灯寻了好一阵,才把他从柴堆里拖起来,向他汇报了这一紧急情况。
村长迷迷糊糊的没听清,以为又拉他去喝酒,一边推脱一边咕隆:
“什么?虎骨酒?虎骨酒我也不能喝了。”
二老表急得直跺脚,大叫道:“哎呀,屋里有老虎!”
村长还是摇头说:“屋里有?你屋里有我也不能喝了。”
人们不管三七而十一,硬把他架到堂屋里。看见男女老少都吓作一团,陈老爷子哆哆嗦嗦求个不停,村长这才明白过来,酒也惊醒了,打了个喷嚏,抹了一把鼻涕。
只要酒醒了,村长还是能拿个主意的。他戴正了帽子,披好了袄子,恢复了干部的样子、摆出了领导的架势。首先,他实事求是,把那几个表兄弟叫来进行调查研究,摸清情况。第二,他亲自到第一线,将耳朵贴在洞房门上听了听,认定确实有问题。第三,他从实际情况出发,做出决策,就喊拿斧头来劈门,先把新郎新娘救出来。
两个舅爷就劈门,村长又指挥说,只在上半头劈一个洞,都劈了怕老虎蹿出来了。
房门上终于劈开一个洞,陈老头拿灯一照,只见小两口还在床上抱着呢!忙喊:
“娃儿们啦,还抱得紧紧的?快点出来哟!”
哪里是抱得紧,是吓得没有办法啊!听见门洞里喊,两口儿就松开了。新朗胆子到底大些,连忙爬起来,抱起新娘就往门洞外塞。村长抢上去接过新娘。新娘这时上身只穿着一件红肚兜,下身只穿着一条内裤,浑身发抖,村长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慢慢地踱到堂屋中间,把头压在她胸脯上听了半响心音,才轻轻地交给舅母姨妈们。接着,两个舅爷便把新朗也拖出来了。
有了英雄救美的切身感受之后,村长指挥能力就更强了,这是英雄的本色。他回身从门洞口把房子里头的情况侦查了一遍,就把手一伸,发布第二道政令:
“拿——铳——来!”
大舅爷急忙递过土铳,那铳是早已灌好火药的,村长端起就朝门洞里放了一铳。
火光一闪,轰隆一声,只震得屋子一颤,人们的耳朵都被炸聋了。在屋里放铳震动特别大。
等了一会,只见门洞里冒出一股硝烟,房内却并没有任何动静。
村长心想:当年陈传香一个女人都敢搞,老子未必还不如她?他接过二舅爷手里的砍刀,做好搏斗的准备,运了一股气力,提起一脚就把门踹开了。村长高举砍刀准备迎击,却不见老虎冲出来。
怎么回事?
村长壮起胆子大吼一声:“狗日的,出来!”便冒着硝烟冲进房去举刀寻看。
后面的人看他没事,也蹑手蹑脚跟了进去。
陈老爷子拿灯一照,只见新房里已经稀吧乱,柜子倒了,桌子翻了,墙上的邓丽君、周润发、黄蓉倒还在那儿显摆,却不见老虎的踪影。
有人用棍子在床下捣,也没捣住什么。村长伸手一摸,就抓出一把毛来。陈老爷子掌灯一看,果然是老虎毛。村长刍着鼻子闻了一阵,还带点尿骚气。那是新姑娘的尿罐打破了泼上的。他断定说:
“肯定是有老虎来过的。”
于是他又低下头去看床底下,这才发现原来墙脚有个洞。村长估计老虎一定是从这洞里钻到偏屋里去了。会不会还躲在偏屋了呢?他指挥道:“你们快搬石头来把这个洞堵上,胆子大的跟我去偏屋!”
两个舅爷在这边堵洞,村长就带了一伙人跑出大门,往偏屋那边去了。
那两个表兄弟这时胆子也大了,抢出堂屋大门,冒冒失失打头往偏屋那边跑。可一进偏屋门,他们就掉头往回蹿,撞倒了后面几个人,哇哇乱叫。村长一把抓住大表兄,问:“怎么回事?”
大表兄扭头抖抖地说:“在里头,那家伙还在里头,两只绿眼睛,好吓人!”
“撤!”村长急忙吼。
人们立刻卧倒在地,好像警察发现疑犯一样。随即,一个个又连滚带爬,回头就往堂屋里跑。
村长镇定了一下,爬起身来再拿起铳,装了药,又特别灌上铅弹。那铅弹是打大野物才用的,属于猎人的重武器。他知道老虎属于保护动物,打死了是犯法的,但是现在老虎闯入民宅、危害人命,你不打它它就要吃你,帝国主义如此欺负我们,不打行吗?村长拿定主意,就端起铳、贴着墙根悄悄摸了过去。
(五)
其他的人都躲进了堂屋里,把大门关紧,一个个吓得要命。那两个表兄弟向旁人描述着绿眼睛的可怕,说得大家寒毛直竖。只有村长一个人过去了,青壮男人们都躲在堂屋里,这时就耷拉着脑袋有些不好意思。半天听不到一点动静,人们不知道外头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气氛越来越紧张。二老表就推搡大老表说:“你说你敢打老虎的,出去帮一把呀?”大老表说:“村长命令我们撤,能不服从命令?”两个舅爷就悄悄议论:
“还是干部很些!”
“是的是的。他跟我当年一样,还有点胆量。”
“这年头什么稀奇事都有啊!”
这时,村长已经摸到偏屋门边,听了听,却没听到屋里有什么动静。他探头一看,果然有两道绿光直闪。是不是老虎,他有点疑惑。但是为了保险,他决定开火,于是猛转身,对准那绿光就放了一铳。
轰的一声,这回声音哑些,可躲在堂屋里人们还是都停止了呼吸。
大概过了刻把钟,一没听到老虎吼、二没听到村长叫。人们不知村长死活,有些急了,就把大门开了一个缝隙,一个二个战战兢兢地伸出头来探望。
过了一会,终于看见村长一手提铳,一手拿着两个手电筒晃了过来,悻悻地说:
“哪里是老虎?那绿眼睛是两个电筒嘛!”
那两个表兄弟连忙上来拍手笑道:“哈哈,是的是的,是我们掉的。”
村长顺手把电筒给了他们,教训道:年轻人,光有嘴巴劲可不行啊!万一到了最危险的时候,你们这些娃子顶个屁用!然后走进堂屋向大家宣布:
“老虎已经跑了,没事了!”
于是人们都长长地唏了一口气,叽叽喳喳讲起来。这时新郎新娘也回过神来了,听几个老表讲他们挖洞闹房的经过,都哭笑不得,这才都感到后怕。新娘张艳只感觉胸口有些闷痛,估计是被村长的脑壳压狠了,也不好追究,她贴着陈贾的耳朵悄悄说,我们是大难不死,死里逃生啊,一开头就同生死共患难啊。小两口当时感叹嘘嘘,只说是患难夫妻必有后福,却未曾想到两人今后还会遇到更大的冲突和波折。他们的婚姻故事且放到三五年后再讲,我们还是回到现场。
当时村长把铳交给陈老爷子时,拿在手里掂了掂说“这杆老铳还蛮好用嘛!”陈老汉立刻笑道:“我当民兵排长斗地主就是用的它……”说到半截他就后悔急忙打住,因为当年斗的地主就是村长的爹!
村长打了个哈哈,圆场道:“今非昔比嘛!”
人们也不大明白村长是耍的什么文,以为是大吉大利的意思。大舅爷急忙接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二舅爷说:“老虎闹房,儿孙满堂!”陈老爷子说:“喜事圆场,感谢村长!”村长就喊:“拿酒来!”人们就一齐吆喝:
“再摆酒席!”
帮忙的人立刻摆桌子端酒菜,几个舅爷和表兄弟围了一桌,把村长请在上席,举杯敬酒。那村长一仰脖子干了一杯,感叹道:
“这场喜事办得好,连老虎也来闹洞房。今天的会也开得好,生龙活虎。从今以后,我们胆子还要再大一点,步子迈得再快一点!”
众人一齐叫:“是啊是啊,大一点、快一点!”,陈老爷子就提起酒瓶一人倒上一满杯,大家连连干杯,都喝得满面通红。
这时天也大亮了。雪后放晴,山上出了个红通通的大太阳。村里好多人都来看稀奇,人们在屋后头看见雪地上一路老虎脚印,好大好大,一直延伸到树林里。
当时有一群小娃子,就是我们现在所称的80后90后们,就在树林边捡到一条大红裤子。那是新姑娘蒙在老虎头上的,被那老虎逃跑时拖出去了。娃儿们就用一根竹竿挑着红裤子,当旗帜,打着满山遍野跑。山民们就望着他们嘻嘻笑,感觉这老虎闹洞房,还真闹出了一番新气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