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峒婚的伴娘
那年陈老爷子的儿子陈贾和张艳结婚被老虎闹了洞房之后,果然把财运闹发了。小两口在家种了一年高粱地,觉着没出息,又不愿意跑到大城市去打工,就图谋做点山货生意,贩卖皮货。那陈贾天生就有些经济头脑,加上时兴全民经商,他很快就赚了一大笔钱。后来看到木鱼坪镇上开了好多家公司,两口子一合计,也就贷了款、租了房,在街上开了一家皮货公司。公司生意兴隆,没几年陈贾就成了颇有实力的大老板。他们在新兴的城镇建了一栋小别墅,两口子索性搬到城里去住,只把陈老爷子和婆婆留在老家颐养天年。
木鱼村的木鱼敲了几千年,如今总算敲出了一个大老板,可不知为什么,那儿媳妇张艳却消不起这个福,她一不用种地,二不用跑生意,就成天呆在别墅里做点家务,空闲就上网聊天,居然玩出神经病来了,跑出门要做什么“峒婚的伴娘”,也就是想跳崖自杀!消息传来,木鱼村里就像炸开了锅一样,人们惊讶不止,惋惜不断。有好事者进城去打探,那陈贾也不敢对乡亲说谎,就把登载有张艳和记者谈话的报纸给他们看。
下面就是《峡江晚报》“真情倾诉”栏目上登载的内容。采写记者:陆英;倾诉人:梁艳(化名,现为某社区网格员,单身);倾诉地点:木鱼坪茶社;倾诉时间1998年5月28日。
(一)
那天,我真不该拉开窗帘。
虽然春末的天气比较烦躁,可在郊外,在我们那栋橘树掩映的小楼里,却依然舒适宜人。这座别墅小楼是我们从木鱼坪乡下进城后购置的,它让我们在这喧闹而陌生的城市里依然保持着一份山乡的宁静。每天,老公出去为生意上的事情奔走,我就一个人在家里看看电视,或者上网聊天,一般总是关门闭户,连临街的窗帘都是拉上的。
可是有一天,那真是神使鬼差,当外面突然响起一阵摩托马达声的时候,我却拉开了窗帘。没想到就因为这一下,从此就打乱了固守的生活平静,把我推到了人生最难抉择的路口。唉,那天,我为什么要拉开那该死的窗帘呢!
当时,我从玻璃窗口看见一个年轻男士,他骑着一辆铮亮的摩托车,一只脚点地,停站在楼边小路上,似乎在朝我问什么。我只好又拉开玻璃窗门,就听见他在大声问:
“这条路可以到后山吗?听说后山又有人跳岩了!”
又有人跳岩了?也许因为我是属狗的,好奇心特别强,我居然开门出来,告诉他说,路是有,骑车可能不行。接着我又问:“真的又有人跳岩吗?”
他点点头。
我说,我也想去看看,可以给你带路。
于是我锁好门。他也挺随和地把车推过来,停在我家楼下,上了锁。我们就一前一后往后山走去。
山坡上的沙石小路又溜又滑,很不好走,我走得很慢。他只好上前,走一段等一等我。这样就有了说话的必要。我问,你今年多大了?
三十。他说。
我一笑,说,难怪喜欢看热闹,也是属狗的。
他趁势注目我的面孔,然后摇摇头,说,你是属狗的?不可能,我不相信。看你挺清纯的样子,居然也会骗人。
我咯咯笑起来,也把他打量了一眼。锃亮的皮鞋、笔挺的裤子、时髦的夹克、雪白的衬衣以及那一头潇洒的黑发,一切都昭示着他是一个挺讲究的男子。而我的老公却是留着个老板头、脖子上挂着一串金项链,一年四季都是一身皱巴巴的黑西装、一双皮鞋像两只骚乌龟,出门就腋下夹个黑皮包。和老公比较起来,他显然又是一个档次。
我说,我也不相信,你最多二十六七。
他也笑了,笑得调皮而优雅。
“哎哟!”我脚下突然一滑,便张开手臂叫起来。他不失时机地拉住了我的胳膊。我的脸有点热,自我解嘲说:“我是山里人,不会摔跤的,你不用替我担心。”他说:“不管你是山里人还是水里人,你是女士!”
我的心砰然一下。
我第一次听到这样撩人的话。我的老公赶仗狩猎逗猫耍狗是好手,可对我,他除了会端茶递水,塞糖喂药之外,就从来不知道这样逗我。要么就搔痒痒。
我再也不敢随便开口了。
我们终于到了山顶上,可是现场已经被警察封锁了。周围拉了警戒线,沿线围了许多人,只听他们说尸体已经都弄上来了,是个年轻女子,据说她是自愿去做了峒婚的伴娘。
所谓峒婚、又称“冥婚”,本来是土家族和苗族古代流传的一种神秘的婚姻形式,其实就是在婚姻上遭受强制逼迫、或者暗中偷人养汉、身心不得安宁的女子忧郁绝望,跳下天坑和悬崖自杀,老百姓就说她是去做了“峒婚”的伴娘。这种婚俗本来已经绝迹多年了,不知为什么这年头又在我们鄂西山区暗中复活,而且传入了这座城市。我想不明白为什么现在还会有这么不幸的女子,也无法打听今天这做了“峒婚伴娘”的女子究竟有多么不幸。
我挤在人缝里往瞧,只见一滩已经发乌的血迹。我立刻退了出来,不敢再看第二眼。然后,便闻到空气中有一股血腥味,我心里就一种说不出的难受和恐惧。
他其实一直离我不远,当我抽身要走的时候,他恰好也钻出人群,跟了过来。
“她何必要这样呢?”他好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要跟我讨论。
我不明白他是好奇还是同情,更没想这同他有什么关系,因此没有吱声,只是默默地往回走。那股血腥味,那莫名的难受和恐惧依然困扰着我。
俗话说上山容易下山难,在滑溜的小路上,我不得不经常停下来,先把一只脚试着滑下去,等站稳了再移动后一只脚,还要张开两只手臂保持平衡。他紧跟在我的身后,不时拉住我的手,帮我稳住身体。
我闻到了他身上有一种淡淡的皂香与烟草混和的味道。这味道与我丈夫身上总难消除的山野气味完全不同,它使我感到兴奋而舒服,让我一时间淡忘了刚才的难受和恐惧。我甚至想,这才是真正的男人味道,都市男人的味道。
走到我家门口,他去开锁推车,我自去开门。听见马达已经踩响,他却没有开走,说声:“等等!”
我的心突地一跳,猛然意识到我先前的锁门和现在的开门都已经暴露家中没有别人,就放慢了掏钥匙的动作。
他下车走到我面前。我等着他说话,他却什么话也没说,只管低头帮我将粘在衣袖上的毛毛草叶一点点摘掉。我这才看见自己衣服上粘了一些毛毛草,想说“我自己来”,但我没有说。
他每摘一点,我的心就嘭地一跳。可是他却很自然,一根一根慢慢摘干净才转身回去,潇洒地跨上车,扭转车头。
“再见。”他回头一笑,把车开走了。那动作使我想到骑士。
我站在门口,向他挥挥手。
他的笑容让我有一种预感,我忘不了他了。
(二)
过后几天,我更关心的还是那女子的命案。报纸电视没报道,互联网上却沸沸扬扬。有的还贴出了从她身上搜出的遗书,一张方格稿纸上写满了208个“恨”字,却没有人能解读。人们传说她是走了峒婚,但网友却普遍认为这是自杀或者他杀案件。《峡江晚报》“真情倾诉”栏目的记者陆英是专门关注妇女婚姻家庭问题的名人,她和这个城市电台午夜谈心节目的主持人配合,曾经多次解救陷入绝境的女子,昨天也在博客上说,她曾经几次想找这女子约谈,但都没有成功,强烈要求公安迅速破案。但是警方似有难言之隐。于是又有许多网友惊呼:这是“城市猎人”干的!
“城市猎人”是我们林区城市最近盛传的一个神秘的猎艳高手,据说他秉承神农架怪兽的野性、像科幻片里的外星人一样袭击美媚,不断制造恐怖艳闻。
我不相信,这又是网虫们玩的小儿把戏。
那天下午,我正在网上浏览,又听见摩托车响。我心里一跳,临窗看果然是他在路口停车;正惊惶失措,却见老公开门和他一起进来。原来他是和我老公一起来的。原来他们本来相识,最近不知怎么就成了哥们。老公一进门就向我介绍说,你猜他是谁,他就是彤云,大作家,贵公子。
相视一笑,我心里暗自有些惊讶。
作为刚进城的山巴老,现在交上了这么个都市文化名流的朋友,老公很高兴,连声请坐,亲自敬烟泡茶,忙前忙后。趁老公到厨房掺开水的当儿,他低声说:
“那天我丢了一样东西在你这儿。”
我一本正经地问是什么,他说:
“魂!”
我立刻满面飞红。
他掏出一张稿纸,拔出笔迅速划了几个数码字,飞快地递给我。我急忙塞进衣袋,老公就端着茶盘进来了。
趁老公和他闲谈的时候,我进里屋打开纸条一看,13907203721,是他的手机号码。我惊慌起来,急忙撕粹丢进抽水马桶里。这稿纸好像跟网上照片里那张写满“恨”字的是一样的,当时却来不及多想。
好在他只聊了一会儿就在告辞,我也不能不出来送一送。走的时候,他跨坐在摩托车上,一只手向我丈夫挥动,另一只手却伸出大拇指和小指头贴在耳畔。
这动作我懂,他要我给他打电话。
我没有给他打电话,但他却隔三差五就随老公一起来我们家里坐坐。有时正逢吃饭,他就在我们家里吃点便饭,说是我做的酸辣土豆丝特别可口,就着它喝鲜玉米粥,简直是风味一绝。渐渐地,我终于发现自己有了一种想见到他的渴望,只要听见摩托声响,我就心花怒放。我的生活也好像有兴味了些,上网的时候我又跟以前一样读起恋情小说来,不再关心那命案,“城市猎人”的阴影也很快就消散了。
我有一点文学爱好,看过不少小说,什么《废都》啊,《白鹿原》啊,还有一些点击率特别高的网络小说,我都看过,甚至还喜欢在日记本上写写诗文。小时候在林区高中读书时,我就向区广播站投过稿,被编辑挑上播出了。如果不是在回乡务农时和同班同学、后来做了皮货商老板的陈贾相爱结婚,也许我也会成为一个网络写手。现在,我有时还敲几句贴在荆楚文学论坛上,偶尔得一片斑竹的绿叶。彤云既然是一位名作家,我虽然不知他写过那些作品,内心也总有些仰慕。因此,每当他来我家的时候,我也就常向他讨教一些文学上的问题,或者在一起听音乐、谈小说,谈影视。特别是最近热播的一部《激情燃烧的岁月》,让我们一谈起来就兴奋不已,而石光荣和褚琴的婚姻爱情故事又让我们争论不休。
他戏称我是褚琴,而且借题发挥,用哲理和诗向我阐释什么是真正的爱情。他甚至向我激动地高呼:“燃烧吧,谁说我们的岁月没有激情!”
这不能不在我心里煽起火苗,而且扑不熄,打不灭。
老公在旁边虽然插不上嘴,但也显得很高兴。他感兴趣的肯定不是我们谈论的内容,也许是因为,有当作家的朋友和有点文化的妻子在家里高谈阔论,对他这个生意人来说都是门面的荣耀。
就这样,彤云走进了我的生活。虽然有些意外,有些忐忑,但我觉得也还算正常。我只是把他当作一只飞近窗口的蝴蝶,一种暧昧但永远心照不宣的情缘,没有想到彼此再往近走,没有想到他会伤害我,更没有把他同网上传言的“城市猎人”联系起来。
(三)
从此以后,日子就过得格外轻快起来。我们在莫名的兴奋中分享了那年春节,又在兴致勃勃中约会了那个春天。老实说,那是我人生中一段最开心的生活,隐约有一点初恋的感觉,常常羞愧不安而又心旌摇荡,那感觉是刻骨铭心的。
很快到了夏天,一天傍晚(后来我想起那天是七夕节),我老公不知为什么慎重其事,要在神农饭店专门请彤云他们两口子吃饭。
我心里暗暗叫苦,又暗暗高兴。去时老公要我换装,我居然换上那套胸前绣了一朵红玫瑰的连衣裙。平时别人看我眉清目秀、面颊粉红,都以为我爱艳装,其实我很少化装。我们神农架的女子本色就是这样,这叫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但今天我还是特地描了描眉,又稍微抹了点口红。
这是一家由香港吴老板当董事长、私人合资经营的四星级饭店,在我们这个新兴城市里鹤立鸡群、相当豪华。虽然普通老百姓很少有人能到这里花销,但还是常常贵客满座,一到晚间停车场上就停满了轿车,当然都是官员和大老板们的座驾。我们是打的来的,的士直接开到门厅前的遮阳台上,门童迅速上前替我们拉开车门,鞠躬伸手示意请我们下车。我随老公朝旋转门走去,进门就被一位花枝招展的礼仪小姐引上了电梯。
老公订的雅座在15楼,小姐带我们七弯八拐地走进一个临街小单间,然后给我们一人上了一杯茶,拿出菜谱请我们点菜。老公说等客人来点,只管坐着喝茶,我就走到窗前,凭窗可以望见整个被霓虹灯燃烧得红艳艳的城市,我感觉自己仿佛置身于五彩光焰中的琼楼玉阁。
门外隔着一架折叠式屏风就是大厅,大厅里响着轻柔的音乐,是钢琴演奏的《梁祝》。客人踩着美妙的琴声纷至沓来,时而传来阵阵喧哗,哈哈笑语。
过了几分钟,在迎宾小姐的引导下,彤云夫妻双双而至,款款落座,坐在我们的对面。老公笑呵呵地向他的妻子伸着手板跟我说:“这是万鑫公司的王老板。”然后就对她说:“这是我太太,张艳。”
我站起来特别有礼貌地欢迎她,她却有点大大咧咧。她是那种有点男性化的女人,嗓子粗哑,动作直接。但是无论是发型、化装还是衣着都很时髦,而手指上那颗镶有硕大绿宝石的金戒指,则说明她和我老公一样,是生意场上的人。然后是服务生拿着菜谱来请点菜,老公让她点,她就随口说了一串。
很快就上菜撙酒了,老公和彤云喝xo,我陪那女人喝张裕干红。老公举杯相邀,和王老板碰了个叮当响,我和彤云也举了举酒杯。席间谈话,自然是老公和她谈生意谈钱款,我和彤云谈文学谈《激情》。老公和她似乎有了新的交易,我和他也似乎有了更多默契。
我们都谈得很投机,吃得很开心。王老板吃东西与我老公截然不同,她很少动筷子,但只要一出手、就能准确地把最珍贵精华部分拣到口中。然后大嘴一抿,不嚼不咽,不声不响,那东西就下喉了。而我老公则张牙舞爪,大吃大嚼,吃的都是大腻大腥。
彤云就更是不俗,他几乎不动筷子,只是一杯在手,反复把玩,偶然小嘬一口,极其温文尔雅。
其间不断有人过来打招呼,向他们夫妇也顺便向我们敬酒。来的都是些有身份的人,有的西装革履、有的唐装便衣、也有制服盖帽的。酒店经理也过来了,特地奉送了一道彤云最爱吃的菜——墨西哥醉虾。
他一一应酬,既潇洒又不失分寸,显得很有风度。
而老公却往往被搞得一楞一楞的,坐也不好,站也不好。我则一直含笑低头,躲避着他们临走时那特别的一顾,好像是跟大家点头,目光却直射着我。我猜想他们来敬酒,其实是来帮彤云看人的,一个个都满脸恭喜和羡慕。这是我来到都市第一次遇到这样的场面,我不知道自己竟如此光彩。
我居然有些脸红得发烧了。
旁边的老公和对面的他、这样近距离的强烈对比着,我分明感觉磁针在摆动,在向对面偏转。
老实说,我们两对夫妻、两个家庭,看样子大家都很幸福。就我而言,也不能说完全没有爱,我只是觉得爱的不够味道,特别是当另一种可口的爱摆在面前的时候,这种感觉就更加明显,更加迷人。
这很有些像桌上的菜。
谈着谈着,忽然他妻子不知怎么冒出一句:“还是***说得对,没有幸福的婚姻是不道德的。”
我和彤云都一楞,他立即纠正道:“错了,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
他妻子满面通红,狠狠瞪了他一眼,我老公连忙解围说:“哈哈,大作家嘛,当然记得住这些文言文啊。”
“狗屁作家,还不是我拿钱买的。”他妻子无情地报复说。这一下他难堪了。我不得不插进去替他辩解:“不过,现在出书都是自己掏钱买号的。”
他妻子依然不依不饶地揶揄道:“什么书啊,还反腐败呢,瞎扯蛋,不都摞在楼上。”
他瞪了妻子一眼,两人就再也不吭声了。
于是,老公问他们:“怎么样?”
两人都立刻说:“吃好了,吃好了,谢谢。”
我们就这样散了席。
(四)
送走了他们,我就准备回家,可是老公却说有一位客户找他。他替我叫了一辆出租车,开门把我推进座位,要我一人先回去。
出租车在霓虹闪烁的大街上穿行,我身不由己地在浮光掠影中游动。经过闹市,车到城郊,夜空豁然星明月朗,情人湖边的那座山崖一抹横空,山下的橘林层层叠叠,一栋栋别墅楼灯闪烁其间。很快,我就望见了自家的小楼,在路口下了车。
回到家里,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总觉得不安宁,左眼皮也时不时跳一下,好像有什么事要发生似的。
为了让自己平静下来,我冲了个淋浴,换了衣服,然后打开电脑,想在自己的博客上写几句,却怎么也理不出头绪来。浏览博友的新作,也了无兴味,《峡江晚报》记者陆英的博客没有更新,她以前几篇谈婚外恋和三者插足的博文我都看过,还留言讨论,她的回复很有意思,现在也不想多聊了。论坛上依然还是那个热门话题,疑案未破,又有人发出警告,说“城市猎人”已开始新的猎艳行动,号召全市美媚赶快钻洞,真是骇人听闻!于是有的拉警报,有的作鸡鸣狗吠状,好像鬼子进了村似的。我没心思跟网虫们玩,就下线了。
当我关上电脑正准备睡觉的时候,突然传来了一阵轻轻的敲门声。
“谁?”
“我!”
果然是彤云的声音。我的心惊跳起来,走到门后,却不敢开。我说:“这么晚了,你……”
“你让我进来,我有话跟你说。”他着急地说。
我刚扭开门栓,他就往里冲,要把一束鲜花递给我。我急忙把链勾挂上,只留一道缝。他只好退出门外,话却来得更急切:
“我喜欢你!”
我的脸刷地一下红到耳根,浑身的血液都在往上涌。虽然从第一次相遇时他的殷勤,从他偷偷塞给我的纸条,从每次交谈时他的眼神,一切的一切都早已告诉了我他现在说的话,可我还是有些猝不及防,不知所措。
我本能地靠住门,不让他推开门缝。
坦白地说,对于这个洋溢着现代都市气息的男人,我是有相当好感的,甚至可以说我已经不知不觉地爱上了他。爱上了他扶我上山时那种可人的动作和话语,爱上了他和我谈论石光荣和褚琴时那种多情的样子,爱上他饮酒时高雅的风度和文人的气质,爱上了他身上那种皂香与烟香混合的男子汉的气味。这一切都让我感到新鲜、感到舒服。
可是,这又能怎样呢?正如今天所看到的,我们都已有各自的家庭,我们都拥有属于自己的爱情和幸福。不管是否称心满意,这一切都是生活所赐予的,都是经过理智抉择的。即便我像褚琴,即便是在今天,难道我们能跟打麻将一样洗洗重来吗?
“说完了吗?说完了就请回吧。”沉默了好一会儿,我故意冷冷地说。
“没有。我还有好多话要告诉你。外面有人过往,这样被别人看见反而不好,求你让我进来吧。”
“我不能让你进来,要说我们到路边去说。”我喘着气说。
“也可以”,然后他就走开了。
听他脚步远去,我开门走了出来,随手把门带好。
我走过一片橘子树林,站在上山的那条小路口,他迎上来问我:“你真的还爱他吗?”
没想到他会这样问,我一时不知怎样回答好。
他又进一步逼我:“你爱我吗?”
这一来我更加张皇。然后他得意地说:
“你不用回答,我替你说,你不爱他,你爱我!”
接着他说,其实这早已是事实,从我第一次遇见你就注定会成为事实。你承认也罢,不承认也罢,反正事实摆在这儿。既然如此,为什么我们不能勇敢地面对它,让爱作出自己的抉择呢?为什么还要像褚琴那样牺牲真爱而做传统的奴隶呢?
我的灵魂被震动得不安起来。我望着后面的山崖,在静谧的黑夜里,一弯冷月从山崖上升起来,唤醒了我藏在心底的哀伤。想起关于峒婚的传说,我有些惶恐,有些茫然。
他又想把花献给我,我不接。
他趁机拉住了我的手,想拥抱我。
突然,一阵山风袭来,树影摇动。我发现橘子树林里好像有人影晃动,似乎有一双眼睛在追随我,而且是我很熟悉的眼光。联想到网上说的“城市猎人”,我心里就更害怕了。那天在山顶上看现场时的难受和恐惧又悄然而至。
我用坚决的口气说:“彤云,别,那是不可能的!”
说完我就挣开他的手,转身朝家里跑去。
我怕再晚一步,我的脚就会不听使唤了。
没有听见后面有脚步声,我跑回家飞快地开门关门,背靠着门喘息了好一阵,才走进卧室。
我看看手表,已经十点多钟了,按平常老公也该回来了,就坐在卧室里等他回家,可一直等到快12点他还没有回来。其实,我并非每晚等老公回家才睡觉。我躺倒在床上,心里渐渐平静了一些,想睡,却怎么也睡不着。
那夜老公没有回家。
这是常有的事。自从我们从木鱼坪来到这个城市,为了生意,为了给我幸福,他常常不分昼夜地在生意场上奔波操劳。他决不会想到他的家室正在受到侵扰,他认为把我这样供养在家里,是决不会生二心的。
然而他不知道,爱情的天性是不安分的。当她看到金色的翅膀在周围盘旋,就会重新发现自己的美丽,唤醒心底的欲望,从而兴奋不已,跃跃欲试。
何况这里还有许多挡不住的诱惑。
何况我确实爱上了这个都市男人。
在今天这样的大庭广众之中,我们确实像天生的一对。这种爱的感觉似乎超凡脱俗,没有目的、没有要求、甚至没有馈赠,完全自由自在。好像两只蝴蝶、两只鸟儿,在风中、在水里,让人觉得特别美好。
我的头脑完全昏了,我甚至开始算计,如果我们真的重新组合,两个家庭会不会都拥有爱情和幸福,拟或都失去其中之一。
我越想越忐忑不安。城郊的夜一般是比较安静的,可那夜却非常嘈杂,下半夜还不断有卡车从山下公路上经过,有时车灯居然晃到窗帘上。特别是偶尔有救护车的叫声从城区传来,更是让人心神不宁。不知何处建筑工地连夜施工,机械和人声时高时低,反复把我从迷糊中吵醒,我知道今夜是难以成眠了,干脆爬起来坐到窗前。
这时天已经蒙蒙亮了,橘树林中的小鸟已经开始闹巢,唧唧咋咋扑扑腾腾叫人心烦意乱。我忽然怀念起原来在木鱼坪山村里的生活,那里的夜是那样安宁,偶尔还能听到隐约的木鱼声……
“爸爸,太阳出来月亮回家了吗……”突然,我的手机响了。
(五)
我以为是老公打来的,他每次夜里没回家,事后总会告诉我是什么事缠身了。可是我一听,却是彤云的声音,便急忙把手机关了。铃声再响,我又关掉。
过了一会,我不知怎么突然担心起彤云昨夜回家了没有,害怕他会因我的态度而想不开。没看来电显示,我一下就记起他的手机号码,13907203721,虽然那天我只匆匆瞥了一眼。
于是我给他挂了电话。
果然,他告诉我,一夜没回家,就在河边徘徊,现在还在那儿。
我知道他说的河,就在我们屋后的山崖下面,山崖原名叫镇境山,现在人称情人崖,这河原名叫黄柏河,也改称情人河。
我匆匆洗漱,匆匆更衣,匆匆出门,匆匆赶到那条河边。
河岸上飘着淡淡的晨雾,河水已被曙光映得粉红了,上面漂浮着一些乳白色点点。那是安全套、昨夜情人们的遗物,难怪有人称这条河是天然精子库。网上还说这河里常有弃婴,有人建议放养一种吃人肉的美国鲳鱼,以求生态平衡。
现在是清晨,这里已经不见什么人影,只有一丛丛芦苇散布在岸边,一杆杆芦花在晨风中摇曳。我一眼就看见他坐在一块石头上抽烟,地上丢了不少烟头和餐巾纸。他也早已发觉我的到来,却只扭头看了我一眼,依旧埋头坐在那儿,模样有些像罗丹的雕塑“思想者”。
他把昨夜的那束花抱在怀里。花朵还很鲜艳,上面居然结了很多水珠,像朝露,又像泪水。
这使我非常感动。
我站在他身后。他拉我坐,我就依他坐了。
他说,你不来,我会在这里坐化的。
我接过了他手中的花束。他乘势紧搂助我,我没有挣扎。
我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香味。我觉得一阵燥热,不敢抬头,只感觉他的气息越来越近,他的脸贴紧我的面颊,他的唇终于落在了我的唇上,一股电流让我浑身发抖。
他迫不及待地说,让我们燃烧吧,就猛地吻我的嘴唇。我喘息着张开嘴。
一阵狂风骤雨般令人窒息的狂吻,他咬住了我的舌尖,深深地吮吸着。
花束散落在地,我的心也彻底乱了。我从来没有感受到如此强烈的刺激,这远远超过了我和老公的第一次,我激动得浑身颤抖起来,痛苦而快感地呻吟着,几乎要昏了过去……
突然,他的右手滑进了我的内裤,触到我的要害,那动作真快得惊人。他兴奋得像狼一样嗷嗷叫。我一阵惊悸,猛地清醒过来,拉开他的手臂,坚决地说:“别这样,不能这样,不能……”
但他的手也很坚决,我夹紧双腿,努力挣扎。
“亲爱的,你慢慢飞,小心前边有带刺的玫瑰……”
是他衣袋里手机铃声响了。我手机的彩铃是《吉祥三宝》。
他极不情愿地住手,掏出手机看了一下,挂断,又蹦出一条短信息。我也看了一眼,信息中好像有“城市猎人”字样,但没看清楚。接着就听见附近公路上传来不断的汽车鸣笛声,很刺耳。
他不得不停下来,两眼通红地盯着我的下体。
没想到突然就到了这一步,作为女人,我本能地慎重起来,心里冒出一般女子在这种情况下通常都会说的那句话:“不娶我就别碰我!”
喘息了好一会儿,我问他:“你真爱我,是吗?”
他点点头。
“你不爱她,是吗?”
他点点头。
“那么,你准备怎么办?”我加重语气问。
这次轮到他答不上来了。
我决定追问下去,我说:“你不是说要重新抉择吗?这抉择无非是你离了她,把我娶过去,难道还有别的办法吗?”
他笑笑,不作答。
这时晨雾已经飘散,太阳完全露脸了。望着发亮的河流和河边的山崖,不知怎么我冒出了一句:“你要是想玩我,那我不如跟她一样,去做峒婚的伴娘!”
他突然另样地望着我,好像我识破了他什么秘密似的。我也突然觉着他有些生分,有些异常,甚至有些可怕。
过了一会,他摸摸自己的头说:“对你、我是真的,你、你太美了!让我想想,让我想好了再告诉你。”
“那你就想好了再找我。”
我赶紧整理好衣服和头发,离开他,走了。
(六)
回到家里,我发现老公居然躺在客房床上!
坏了,他什么时候回来的,他突然回来干什么?这很反常。我怀疑他察觉了我们,心里非常紧张,一时进退两难。想来想去,我还是硬着头皮进了内屋。
他和衣躺在床上,连那双“骚乌龟”样的皮鞋也没脱,知我进来只轻轻摇动了一下,闭着眼睛问我:“这么早到那儿去了?”
我说我出去活动一下,转了一圈。他依旧躺着不动。
我就急忙钻进浴室里。
好在他没有再追问我,但从此以后,我的心就一刻也没平静过。
要彤云娶我只不过是应急之言,其实我很少了解他。交往了这么久,他从来不跟我谈他的家庭出身,甚至不谈他的个人经历。我只知道他是大作家、好像还是什么委员,出入上层,而他老婆则出面经营一家很大的公司,是个大老板。他们家可以说是有名、有钱、也不缺权,在这个城市里树大根深、呼风唤雨,和我们这样刚刚进入城市立足未稳的外来户完全不是一个档次。我难以想象他们这样荣华富贵的家庭、夫妻可以松散,可以反目,可以离异,可以重组。我更难以想象我可以取代他的妻子。
我其实并没有想过真的要改嫁给他。我和老公虽然不是从小青梅竹马,却也是一方山崖缝缝里钻出的两颗苦芽芽,连理枝头风霜雨雪熬过来的患难夫妻。中专毕业我们回乡务农,结婚以后原本就只想男耕女织白首偕老在穷山沟里,谁也没有想到一阵罡风居然云里雾里把我们吹到这霓虹世界,而且心不由己随波逐流遇到如此婚外恋情。现在话出了口,我知道我们双方无论那一家,其实真的发生婚变的可能性并不大,可也不能没有一点思想准备。
如果,如果有朝一日彤云真的作出抉择,我将如何向老公开口?老公又会作出怎样的反映?两个男人会怎样摊牌,他老婆会怎样找我的麻烦?家乡的亲朋好友会怎样议论?这将是一场轩然大波,我越想越胆颤心惊。
但是,彤云要是真的迈出那一步,那我也只好不顾一切了。我不能食言,我不能负人,或者说我挡不住爱的诱惑。
我努力保持家庭的平静。我平静的对待我的老公,也平静地对待彤云的来访。那天早晨大概是我自己心虚了,老公并没有什么异常反应,他依然经常带彤云到家里来。表面上我们是朋友,但一有机会他就向我发起攻击,时而高声朗诵情诗艳词,时而低声咏唱通俗小调,在频频示爱中显露着非分之想。
而这一切往往就发生在我老公的眼皮底下,老公似乎浑然不觉,而我却不能不感到内疚,甚至是一种罪恶感。
但彤云迟迟不给我明确的回答。
我越来越清醒地意识到他不可能那样做。他追我,但不是在和我谈恋爱,更不是向我求婚。我庆幸这会免去一场风险,但我也意识到这样下去会有另一种危险。
女人挡不住爱的诱惑跟男人经不住性的勾引是一样的,那种被爱着的感觉总是具有相当大的诱惑力,而爱本身又往往是不设防的。如果一旦突破,形成那样一种关系也是我不情愿的。真的,不管别人怎么想,我还是不情愿的。我记得在《峡江晚报》记者陆英博客上,我就留言谈过这个看法。
在我这样一个来自山乡、初涉都市洋场的普通女人看来,私通甚至被美化为情人,其实不如公然插足的第三者,甚至不如无名有份的二奶。我在网上曾经看到一位社会学家谈到私通时说过:“任何社会都认为那是一种丑恶。它永远被钉在耻辱柱上,如果它下来了,社会也就不成其为社会了。”
再说我也懂得,不能形成婚姻的爱情好比朝云暮雨,无论怎样风情万种,岂是女人一生寄托?岂能当作爱的归宿?
于是我决定和他把话讲明白,不然就晚了,那对我们双方都不好。我在电话里问他到底准备怎么办,他竟吱吱呜呜地说:
“难道我们不能有第三种选择吗?”
“什么第三种选择?”
“你何必那么计较名分呢?”
我彻底清醒了,原来如此、果然如此。什么第三种选择?也许你对得住妻子,可我对不起我的丈夫。我可以明明白白地离开丈夫,却不想欺骗他,偷偷摸摸地里给他戴绿帽子。
我害怕道德扫射我的灵魂,我害怕良心鞭打我的情欲。我需要爱,但我首先需要像人一样活着。我不是可以随便被人占有和售授的,不管你是什么人。
如果勉强,有一天我也会像那个女人一样跳崖,我也只有选择所谓峒婚。
我不能不正告他,我说:
“朋友,请你原谅我,我实在做不到。”
“你对爱情的理解太传统了!”他呵呵笑着回答。
我说,也许吧,再见!
(七)
网上关于“城市猎人”的话头不断。越来越多的理由说明那女子跳崖与他有关,只是警方找不到证据,确切地说是找不到法律依据。《峡江晚报》记者陆英也在更新的博文里提到峒婚的愚昧与“猎人”的罪孽,她说那“208个恨字”不应成为这个时代的长恨歌。而《婚姻爱情论坛》上又有网友贴出预报说:
“新的猎艳目标已经锁定,猎物尚在挣扎,又一幕悲剧即将上演”。
真让人毛骨悚然。
我不敢再把这只当网上游戏了,这至少是一种不祥之兆。
彤云越是逼我,我就越是后悔。
我后悔那天不该拉开窗帘,我后悔不该惹火烧身,我知道一时难以扑灭余烬,但我想尽量回避他。
同时,我越来越怀念我们在乡村的生活。我从衣柜里把丈夫多年前穿过的旧衣服翻出来,一遍又一遍闻着那上面遗留着的昔日乡间生活的余香,贫贱夫妻挑水担柴的情景一幕幕浮现在眼前。山乡的风、山乡的雨、缕缕滴滴都带着淳朴的芬芳,滋养着我的心田。那日子虽说贫寒却恩爱甜蜜,就那样白头到老该是多好啊!后来老公做皮货生意做发了,我也可以不种地而由他养活,可我后悔不该随他闯进这陌生的城市,闯进这令人发晕的霓虹世界,这简直是一个陷阱,一场噩梦!
我极尽女人的一切温存我的老公,想弥补我的内疚和对他的伤害,找回那种贤妻良母的感觉。不,我没有那么高尚,我也不是耽于理想的褚琴,我只是不敢放纵情欲,只是想退回来、一心一意做那种天下最普通的夫妻,过那种正常的家庭生活。
难道这不行吗?
但无论我怎样努力,还是感觉老公的热情在慢慢消退。原来隔三差五有一次的夫妻生活本来就很原始,不是狮子滚球就是老虎叼羊,现在就变得更直接、更粗鲁,一个劲地野猪拱地。他一点也不心疼我,完全不顾我的反映,而是一种役使、一种发泄,一种占有和生理的自我满足。如果我稍有推诿、哪怕是哀求,他眼里就会喷出怒火,我只好闭上眼睛、强忍痛楚让他完事。平时,他在我面前已经很少欢乐,常常流露出一种无可奈何的不满。而且我越对他依恋,他越是不高兴,好像要故意和我保持距离。
这使我异常痛苦,痛苦得比打我骂我更厉害。但是我愿意他折磨我、役使我,因为是我对不起他。我几乎背叛了他,背叛我相濡以沫、同甘共苦的结发,背叛我衣食与供、知寒知暖的丈夫。这是每个男人都难于原谅的。今生今世,只有我欠他的,无论他怎样折磨我,我都承受,我都欠他的。
我怀疑老公还是察觉了我和彤云的瓜葛,才这样故意折磨我。凭他过去狩猎的经验,能不发现蛛丝马迹吗?但我没有勇气在老公面前告发彤云。我守住这一点秘密,更多的是为了不让老公无谓的烦恼,或者说害怕老公小题大做,闹得满城风雨,因为我毕竟没有和他那样。我想只要自己慢慢地疏远彤云,让他死了这条心,那就大家都没事了。
我想时间会把该埋葬的埋葬,把该复活的复活。
我只祈愿快一些解脱,不要把这杯苦水越熬越酽。
我再也不想听见摩托车响了,然而让我不可理解的是,老公居然越来越频繁地邀彤云喝茶、跳舞,甚至共度周末。而彤云也好毫不气馁地继续演绎他的爱情。现在他不谈石光荣和褚琴了,他大讲特讲政界秘闻、艺坛绯闻,名人轶事,说什么月亮不圆了,星星不亮了,连太阳都是黄的。还拿着当地的报纸一一对号,好像情夫情妇成了社会主流,大家都不成体统。他的意图相当明白,这都成时尚潮流了,我们何不顺水推舟。
有一次在跳舞时,他居然故意悄悄问我:“你猜去年跳崖那女子是谁?”
我立刻警惕起来,连连摆头。我开始怀疑他是否就是“城市猎人”,但我又觉得不像,因为我们确实产生过爱情,那绝对不是假的,那是刻骨铭心的。
然而他的做派又越来越不像谈情说爱。他每次都风驰电骋地飚车而来,而且硬把我从老公汽车里拉出来,要我坐在他车后,说是给我当“摩的”。他们把车开到滨湖路上兜风,在情人河边玩耍,一路肆无忌惮地向我进攻,除了言语挑逗、眉眼传情之外甚至动手动脚,好像我本来就是一个可以任人作弄的娼妇似的。这使我对他的留恋越来越少,奇怪这位大公子、大作家为什么这样不顾身份,一下子就变得如此下作。
他很露骨地在逼迫我,那样子像是我欠他天大的人情,他是在讨债,而且越来越不耐烦。但我只觉得他无聊、讨厌,还不知道羞耻。
最让我难堪的是每当这种时候,老公不但不保护我,不抗议他,还和他两个都嬉皮笑脸,闹得我恼羞面红、无地自容。
不仅如此,老公甚至怂恿我跟彤云学写作,他居然对彤云说:
“干脆,把你的女弟子带到神农架去住些日子,采采风!”
我是女人,而且我们曾经有过那样的亲密接触,得寸进尺对他来说已是不可抑制的欲望,怎禁得住他这般诱惑、这般放肆。他们一个在前面逼我,一在后面推我;一个是喊爱我的人,一个是我的爱人!
我一次一次用哀怨的目光拒绝彤云,一次一次用哀求的目光巴结老公,但每次他们都让我无处躲闪,无处呼救。
有一次彤云居然生气了,他扬长而去,而老公居然对我愈加冷淡、愈加不满。
真是岂有此理,我对老公愈加不可理解。
即便是再不懂爱为何物,难道连排他的本能也没有吗?难道看不懂我做妻子的这番苦心吗?我已经忏悔了啊!
我真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办。
(八)
终于有一天晚上,老公和我都有了非深谈一次不可的意思。那天网络信号不好,经常登录的几家网站授索不到,《峡江晚报》记者陆英的博客也无法留言,她告示说欢迎qq联系。而我的qq上又老是出现一个陌生人要和我交友,样子像牧师,他划了许多“十”字,搞得我神魂不安。我给陆英qq说:我想和你谈谈,并附上手机号码。她的qq自动回复为:我现在有事不在,等一会儿再和您联系。
我只好看电视,当时电视里正在播新闻,有一条说,去年发生的那桩女子跳崖案已经查明,属于自杀,其夫负债潜逃,万鑫公司正起诉法院追讨……
“万鑫公司?不就是彤云老婆开的那家公司吗?”
老公不搭话。他似乎比我还急切,起身关了电视,用我从未见过的深邃目光看着我说:
“非要我把话挑明吗?”
我立刻惶恐起来,急切地辩解道:“可我确实没做对不起你的事情,我早就不想理他了,是你……”
“哎——”老公长叹一声,打断我的话,然后不无遗憾地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如果大家都顺其自然,既保全了家庭,又挽救了我的事业,那该多好啊!”
我惊呆了,我瞪大眼睛惊疑地望着我的老公,我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但我不敢相信这是做丈夫的说的话,我不明白这跟他的事业有什么关系。
“那我就直说了吧。”老公用一种异样的声音说:“实话告诉你,我的公司也快破产了,栽在那婆娘手里了,只有彤云才能让她手下留情。他不仅名义上是她的老公,还是她最大的股东。你知道他们家老爷子是谁吗……”
“是政协主席!”说完,他两眼通红地望着我。
我也满面通红地望着他,眼泪禁不住直往下淌。他终于低下了头。我哭着说,天啊,难道这一切都是你有意安排的吗?带他来家、请他吃饭、逼我陪他玩?你怎么能这样?天下哪有这种事情?
问着问着,我禁不住号啕大哭说:
“我是你妻子啊!你还算是男人吗?”
老公低头不语。
我终于彻底识破了彤云的本来面目,他就是“城市猎人”!
我悔恨交加、气急败坏地大骂他卑鄙无耻,伤天害理。他不是什么都市文人,他是一头人间怪兽。比神农架原始森林里所有野兽都凶残的怪兽。他与家人合谋,夺人资产,玩弄女人,是专门谋财害命的恶霸,是比黑社会还黑的衙内。
我敢断定,去年那女子就是他们害死的,现在又要害我们。这是阴谋,这是圈套,这是陷害,我要告他们,我要寻他问罪。
我顺手抓起电话拨号,1390720……
老公急忙压断电话,夺过话筒。
我又想打自己的手机,他吼道:“别胡闹,别把事情搞复杂啦。这不是网上,不是电影,什么阴谋与爱情,这是现实,这是现实!”
“生意是我自己找上门的,人家并没有要挟的意思。只不过事情明摆着,是靠他这份友情在维持着。这根弦一断,我就会倾家荡产。”
“再说”,他居然笑了笑:
“我也不是要你做自己不想做的事情!这只不过是顺水人情。”
“可是……”我急切地张口要辩白,但我无法说清楚。我能说清楚和他只到什么程度吗?我能证明自己已经拒绝了他的诱惑吗?
他能明白我的灵魂一直在挣扎呼救吗?
(九)
沉默了一会,我转而劝慰老公,破产就破产,折财免灾。我们躲、我们逃,我们回到神农架森林里去,种地狩猎、从头再来,好吗?我们本来就是靠森林为生的,重新回到森林里去,凭你的勤劳、凭你的聪明,发财致富的门路多的是,我们很快就会再发起来的。
老公连连摇头。他说,你说的到轻巧,你以为我容易吗?我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好不容易才有今天,能轻易放弃吗?你们女人家,只知道吃喝玩乐,不晓得天下大事。我告诉你,现在成了穷光蛋,就不可能再有机会发财了,就子子孙孙永世不得翻身了!
他说,你出去看看,如今谁不在拼命赚钱?为了钱,谁还在顾什么脸面?你知道那婆娘是怎么发起来的吗?人家16岁就被一个台湾老板开了苞,当了5年三陪小姐,才赚到一笔开发廊的钱。她是在发廊里接待彤云,才成了他的媳妇,后来才开时装公司的。为了发财,为了生存,女人用自己的身体挣钱也没有什么不光彩的,拿自己的女人交换也没什么不体面的。
他说,现在有些地方发展经济,拿什么发展,还不是拿女人赚钱?有些地方招商引资,拿什么引,还不是拿小姐去引?金钱美女、美女金钱,你以为女人就只能当太太供着吗?关键时候也还得发挥点特殊作用。
他说,连皇帝没有办法的时候,都把自己的小老婆嫁出去安邦呢!你以为王昭君是去做政治思想工作?还不是拿身体顶事儿!
他说,为了生意,我什么低三下四背躬屈节的事没干过?什么丢人现眼昧良心的门道我没钻过?难道我不是人?我为了什么?我发财的时候,你尽情享受,现在我倒霉了,你倒要装贞洁、眼睁睁地看着我倾家荡产吗?你还有一点良心没有?
他说,不管怎样,你现在还是我法定的妻子,就必须尽做妻子的责任,和我共度难关!
说着说着,他好像是动真情了,先是抓住我的手,接着就滑下沙发,跪在我的膝下哀求:
“如果你还爱我,就帮帮我……”
“我求求你,为了我们共同的家……”他声泪俱下。
他从来没在我面前这样,他虽然粗鲁,却是个男子汉大丈夫气十足的人,不是为难至极,他是绝不会这样的。我心如刀绞,急忙把他拉起来,抱着他痛哭起来。我哭着说:
“可是,可是,我能那样、那样帮你吗!”
哭了一会,他慢慢推开我,自己抱头沉思起来。
他揪自己的头发,捶自己的脑袋。
然后他站起来,嘟嘟囔囊地说,别以为你花的票子都是闪金光的!我告诉你,没有一张票子是光彩的!如今这世道,谁也别想心安理得,谁也不用装腔作势,大家都得实际一点。
“那你就拿我当……”我又气得叫起来。
老公突然冷笑起来,先是嘿嘿两声,接着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后合,好像疯了似的,样子十分粗野可怕。笑了一阵,他大声说:
“哼,还装什么清白!”
“你早给我把绿帽子戴上了,你们瞒得过我吗?我是干什么的?那天如果你们就在屋里搞,让我逮住活的,事情早就摆平了!”
“还跑到河边去搞,那够刺激吧!怎么现在又扭扭捏捏啦?”
嗡的一声,我感到头脑立刻就要爆炸。我抱住头,同时惊愕地瞪大眼睛。
原来那天夜晚是你设的圈套?
原来你是把我当诱饵,当抵押,做交易,在进行一场卑鄙无耻的狩猎!
原来你也是一个“城市猎人”!
我万万没想到老公会变得这样缺德、这样绝情、这样残酷,这样卑鄙!
“陈贾,你还算是人吗?”我悲愤至极,猛地站起身来,打了他一嘴巴,然后冲出门去。
他站在门口吼叫:“梁艳,你跑,你跑了就别再回来了,反正这个家也完了!你这个做了婊子还要立牌坊的骚货!”
无论他怎么吼,怎么骂,我都不理他,我一直往前跑。
像一只没头没脑的苍蝇乱撞,我竟跑到了那条河边,在沙滩芦苇间徘徊起来。我辨不清眼前的一切,只感觉河水白晃晃的,后面的山崖黑黝黝的。我听不见四周是否有人语响动,甚至不知我的手机在一遍又一遍不停地叫。
原来我以为自己是在爱情中迷惘、徘徊、艰难地抉择,我还那样真情、那样厚道。现在我终于明白了,这是一场丧尽天良的命运作弄!他们不仅是在拿一个弱女子玩爱情把戏,而且把她当狼争虎斗的牺牲品。“城市猎人”啊“城市猎人”,没想到如今城市里出现的这类怪物,会发生这样残酷的猎杀,远远超出了神农架原始森林里的兽行!
我已经走到了爱的尽头!我已经落入了一张阴险毒辣的猎网,我被推进了一场惨无人道的猎场,我已经坠入了黑暗无底的深湮!我无所选择、无处逃逸,无可挽救,无处伸冤。
一切反抗和挣扎都没有意义,已经没有意义,没有一点意义!无论是顺从还是拒接,无论是保全还是毁了他的公司,我都只能被丈夫当做“货色”,我都永远不可能作一个正当名分的“妻子”,无论是他的还是别人的。
我其实是一个并不坏的女人,我是一个与世无争的女人,我是一个软弱得可怜的女人,我只想甘为人妻,过普天下人都能过的生活,我只想生活得良心安宁一点,为什么不能呢?为什么会落到这一步呢?是谁把我逼到这一步呢?
是他?
是他?
是我自己?
这是为什么?
城市的霓虹灯火依然辉煌,卡拉ok厅里夜半歌声随风飘来,河水在暗夜里泛着胭脂般的红晕,沿岸的芦苇丛中不时传出孟语浪笑。在这罪恶的夜幕里,我仿佛看见那辆雪亮的摩托在城市里飞飙,我仿佛看见无数倩男靓女在红灯绿酒中周旋,我仿佛看见网上一片惊呼乱叫,我仿佛听见彤云又在那儿说:“燃烧吧”,老公在那儿喊:“帮帮我”,我感到真恶心。
我明白了那峒婚女子遗书上写满的208个“恨”字。
何去何从?何去何从!我独自在河边徘徊着,徘徊着。
偶一抬头,但见情人崖高耸在夜空里,正黑瞠瞠地俯视着我。在悬崖上面,仿佛有一个神秘的峒婚伴娘的影子飘忽着,正在向我招手。我打了个寒战,禁不住浑身发抖。
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