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神秘按摩女
陈老爷子家的不幸在木鱼村引起了一阵议论,很快就平息了。对于世人来说,一家兴衰、一人的生死,一时的沉沦,一段不堪回首的经历,其实只不过是生活中一朵小小的浪花,而在激流奔涌的时代,它甚至可以忽略不计。从90年代过来的人,即便是大都市里成功人士,有多少人经历过商海沉浮,有多少人暗渡过罪与罚,又有多少人出卖过自己的灵与肉?可是时代并无计较,连他们自己也若无其事,心安理得,何况这区区神农架原始森林的人事变迁?
刚刚走出原始森林村民们急于寻找挣钱发家的门路,钻天拱地各奔前程,有的出远门打工,有的在本地旅游部门找事做,有的经商,有的求学,有的当兵,只把老弱病残留在家里对付那日渐荒废的责任田。几年以后,年青一代的木鱼村人大多漂流到神农架周边的城市里或者更远的地方,或者成为盲流的农民工,或者成为暂居的商人,当然也有个别的当了公司的白领。无论是在蜗居还是洞蚁拟或银行按揭的住房,当他们回望家山、思念来路的时候,木鱼坪那遥远的小山村、甚至连同整个神农架大森林,都变成城郊上空的一朵流云,一个偶尔潜入深夜的梦境。
然而木鱼坪那神秘的木鱼声却依旧在冥冥中敲着,敲出一些历史的故事,敲出一些命运的传奇。
无论你是依旧困顿在山村的老者,还是寄寓他乡的游子,都仿佛在它的声波中走向人生的归宿。比如我们前面讲过的那位二舅爷罗志全的女儿罗茜,本来一路由高中考入清华大学,读了硕士,名正言顺地成为都市精英,可是后来却无缘无故地和老家断了联系,罗志全寻遍天涯海角也不见女儿的踪影。
直到千禧年,也就是2000年,三峡市来了一位神秘的盲女,人们才隐约听到些关于罗茜的传闻,让人感伤不已。
(一)
那是千禧年春末里一个傍晚,天气异常烦躁,烦躁得啤酒都成了泡沫,甚至喷张引起瓶子爆炸;烦躁得小姐们急忙着了夏装,大街上到处都是白晃晃的。
偏偏这个时候,三峡市又搞什么“严打”,搞得鸡飞狗跳墙。大街小巷的修闲馆、桑拿浴、发廊间都关的关、停的停、瞎灯熄火,唯独严老板的布耐特按摩厅还照常营业,当然生意就特别好。晚上还不到七点钟,这个门市就灯火通明,客人就络绎不绝。
在闪烁的霓虹光影里,严老板忙得满脸是汗。他西装革履,戴着墨镜、拿着一款新手机,站在门口仰起脑壳不停地叫喊:
“我们这里不查,
允许、允许,
来得、来得!”
他一门心思招徕生意,全然没有意识到今天这个烦躁的夜晚,对他惨淡的人生来说是多么重要。
严老板名叫严昌太,自幼双目失明。拄着一根竹拐棍,他在这城市的边缘地带忧郁地游走了大半生。早年,他曾经到神农架木鱼坪一带给人算命卜卦。记得有一天特别巧,先是一个姑娘在他的地摊前徘徊了好久。他怕这孩子心事重了会想不开,就主动和她搭话,知道她是高考待取的学生,就给她占了个“燕落金屋”的彩头,没想到这姑娘一回家就接到了清华大学的录取通知;后来又有一位前来旅游的老板,把汽车停得老远,恹恹地走过来抽签,偏偏就得了一柱上上卦。老板一把塞给他四百元,他就回赠了四个字:“玉荣红消”,据说这位老板后来上了福布斯财富豪榜,还当了省里政协委员。这些事一传开,严昌太就在江湖上小有了名气,许多人一辈子都记得这位算命先生,记得他充满玄机的盛世卜言,连玉泉寺的高僧惠能法师都和他有过交往。
可叹的是,这严昌太预测过世人许多一夜暴富的神话,却从来没有想象过自己此生与财富有缘。在喧嚣的大千世界里,这位盲人总是作为旁观者,一个人默默地站在街角,楞着眼睛倾听着,倾听这人世间的富贵荣华和劳苦奔波。
多少岁月,他的世界不但没有色彩,也没有欢乐,好比一卷没有洗印的底片。直到这年头,社会开始关注弱势群体,政府提倡发展残疾事业,他才战战兢兢地同邻街的张瞎子合计,约了几个学过按摩术的盲哥盲姐们,凑份合开了这家按摩厅,总算是有了一份正当的营生。
这按摩厅门面也不大,可因为接着最繁华的步行街的尾巴,那高挂在门头的霓虹灯招牌眨吧眨吧的,也就十分招人眼目。当时三峡市提出要建设国际化大都市,那招牌的名字是残联的领导帮忙起的,就比较洋气,上面写的是“布耐德按摩厅”,一边是中文、一边还注了英文,说是为了防备外国朋友来了看不懂。可一挂出来,倒是许多中国朋友看不懂,他们不明白这“布耐德”是什么意思,有的客人就故意念成“来不得”。刚到的一位客人就这样打趣:“来不得吗?”严老板连忙解释:
“肖师傅啊,别跟我一样、尽瞎说啊!
‘布耐德’是英语、音译,也就是盲人的意思,哈哈,来得来得,欢迎欢迎”。
他边说边把客人往厅里请,顺手松松领带节,伸了伸脖子。这按摩厅里布局也别无讲究,进门靠左手是收银台,背后悬挂着营业执照,由老板的女儿小严亲自张罗。右边靠墙摆满沙发茶几,后壁中间供着一台电视机、外带碟机音响。这时电视开着,但音量很小,碟机里大声放着萨克斯吹奏的《回家》。
墙角备有纯净水和一次性口杯,那是供等候休息的客人用的。两厢是按摩室,左边接男客、右边接女客,都摆着八张按摩床,这时已经躺上好几位客人,正在接受按摩。师傅们都是戴着墨镜、穿着雪白的大褂的盲人。大厅后门边放着一台立式空调,可以管到每个房间。进门靠右手是卫生间,靠左手是楼梯,上九步左拐三步就到了二楼。二楼上面设有两个单间,是专门接待贵客的雅室。所谓贵客,照严老板的说法,也就是那些在五行中属木属金的人,平时酒色过度了,也需得来这儿歇歇驾,调整调整。另外就是风声紧时,他们也只好来这里过过枯瘾。因之,今晚那出荡气回肠的重头戏将在这里上演。
这时候,严老板就在门口轻轻问刚来的肖师傅:
“黄局怎么没来?”
这肖师傅是公安局黄副局长的小舅子,给刑侦科长开车的司机。黄局长曾经陪夫人来做保健,他跟着来过,一混就熟了。肖师傅先把满屋里人都扫了一眼,然后才附在严老板耳边挺神秘地回答:
“今晚有事,在局里坐镇”。
接着他就双手叉腰、扭着屁股大叫大嚷道:
“哎呀,我这腰还是不行,你们给揉揉”。
严老板忙说:“行,那就这边请”。
在男按摩间里,盲人师傅们有的按头、有的搓腰、有的在捶背。他们故意拍得啪啪响,而且很有节奏。房间里乳白的灯光和轻柔的音乐显得很和谐,很安宁。人世间许多祸福都是不测的风云,现在这儿,也并没有什么异常的先兆。
严老板把肖师傅带进门,说:“八号床还是空的,你先躺上,我来安排”。
“肖大人到!”
“嗨,司级干部来了!”
“您的腰子还不行吗?”
肖师傅一进门,屋里几位按摩师傅几乎同时仰起脑壳,一迭连声吆喝,里面顿时一阵喧闹。他故作严肃地吼道:
“哎,什么事啊,瞎起哄!”他把重音狠狠地落在“瞎”字上。
接着就是一阵嘻嘻哈哈,他走到五号床前,顺手往躺在床上的一个大胖子胳肢窝里一抓:“您在这儿挺着啊!”
那人正在接手机电话,猛一下反射得乱犟乱叫,丢下手机喘了阵气,才说:“你姐夫他们动不动就抓人,总还得让人活吧?”原来这胖子是民政局的王科长,专门管残疾人的,两个就打起嘴仗来。
肖师傅一个鲤鱼打挺,往8号床上躺倒,一边回道:“就是你们民政不理事,他们才乱搞的”。几个躺在床上接受按摩的客人也笑着准备帮腔。
正吵闹,按摩厅里大师傅张瞎子就进来解交:“二位二位,您们都是积德行善的。王科长不理事,我们残疾人就没得饭吃,肖师傅的姐夫他们不抓呢,我们的生意好不起来,您们都是代表人民利益的呀!”
“是的是的”,按摩师傅们都点头附和。
张瞎子又说:“生意好了,人手又少了,忙不过来,不好意思啊,二位先抽支烟,稍候、稍候”。
(二)
严老板依然站在大门口,掏出餐巾纸擦擦汗,刚吆喝几声,他就感觉有点异常。先是门外大街上闪过一柱强光,接着便听得沙沙的有一辆豪华汽车在徐徐开近,停下了,不一会又开走了,却有一个人朝他这边走过来。
烦躁的空气里的气息似乎有些变换,一股十分美妙的芳香随风飘来,一种妙曼轻柔的节奏悄悄颤动,那气息好像他平日从大宾馆门口经过时的感觉。严老板知道来者不俗,却好像是个盲人。这人像影子一样移到了他面前,开口道:
“老板,您们这里还差人手吗?”
没想到竟然是个姑娘,而且是来打工的。她气象温馨,话语怜顺,严老板觉着有些蹊跷,便问:
“姑娘从哪里来的呀?”
“我是从神农架那边来的,受过培训的。”那姑娘急忙说。
严老板有些迟疑。本来现在正缺人手,可这是个姑娘娃,就怕惹狐骚,就想推辞掉。这时早在旁边听着的张瞎子扯了他一下,插言道:“人家大老远来,让她进来再说吧!”这张瞎子自称是厅里的二把手,逢事喜欢抢先拍板,常常和严老板抬杠。
严老板犹豫了一阵,勉强依了。但他隐隐有一种神秘的感觉,不知是祸是福,左眼的眉头跳了好几下。
姑娘进了门,严老板就挺严肃地问了些情况,让女儿小严验验她的身份证。来人就从一个很精致的小包包里拿出证件递过来。小严把那姑娘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阵,接过身份证瞧了瞧,并不吱声,只把老爸拉到旁边说:
“证件倒没什么问题,可这山里人怎么会长得这么骚呢?”
张瞎子又在旁边顶道:“带点骚劲好啊,都像我们瞎毛屁眼的,客人高兴吗?”
严老板打了个咯噔,他确实不想惹狐臊,这当口,就怕弄出点什么风波影响生意,再说今天这事也来得突然,最好是避一避。
可张瞎子坚决不同意,他说,你们怎么敢轻易断定这姑娘的德行不好呢?现在生意好,正缺人手,还不赶紧赚几个钱?严老板待要与他争论,又不便当着人家深说,就推脱道,就是要,也得请示上级后才能决定。谁知张瞎子竟冷笑几声,大声嚷道,民政局的王科长不是在这儿吗?可以现场办公嘛!
严老板顿时语塞了。
其实,两边厢房里人早就听见了大厅里的动静,一个个挤在门口看着。那王科长挤在头里,听见这话正中下怀,却先缩头退了回去。人们还从来没有看见这么漂亮这么洋气的盲女,简直都看傻了。女客间那边唧唧喳喳,有说酸话的,也有打心眼里羡慕别人、感叹自己怎么老得这么快的。男客这边,王科长是看得最饿痨的一个,回身还咋咋呼呼地叫嚷:
“这身材完全是个跳芭蕾舞的料子嘛,腰那么细,腿子那么长,真可惜、真可惜啊!”
肖师傅自认为是见过大场面的,心底嫌他张头张脑,口里却也随声附和了几句。
这时严老板就拍着脑门,进来找王科长汇报,请示能不能接受。王科长干咳了一声,正要拿腔拿调,肖师傅急忙在旁边插言说:
“这是好事啊,王科长何不亲自面试一下呢?”
那王科长嘻嘻笑,说:“也行!”支身坐起来就穿鞋。
严老板原以为王科长只会拿原则话搪塞一下的,没想到肖师傅在旁边作这种药,他自己又这样异乎寻常地热心,心想这事搞复杂了,便暗暗叫苦。那肖师傅还在怪声怪气地嚷:
“王科长啊,辛苦啊!”
王科长一听又连忙坐下,说:“哎,还是你先去把头道关吧?”肖师傅就故意奉承说:
“领导先搞、领导先搞!”
(三)
王科长也就不再推让,出门就往楼上爬,面试当然要在贵宾间进行。那张瞎子就积极得很,忙前忙后伺候着。
贵宾间听起来很神秘,其实也很简单,每个房间里就只中间摆着一张按摩床。色调也如同盲者的心地,相当单一。墙是白的,灯光是白的,床单也是白的,简直像医院里动手术的地方,又像某种祭祀的场所。只有那墙上挂着的印刷油画,会让没失明的人看了感到特别刺激,是一幅文艺复兴时期的西洋裸女。王科长进去盯着那裸体看了半天,心里说“格老子,太肥了”。
楼上温度高一点,他脱了外衣,就四仰八叉地躺在了床上,直把床架压得咯吱咯吱响。他暗喜今日艳福不浅,憋了好几天,正好趁机消受一回。
楼下碟机里播放的萨克斯《回家》传到楼上,呜呜袅袅,非常温柔。王科长躺在床上正想入非非,忽然感觉一丝清香拂面,他睁眼一看,一位小姐已经亭亭地站立在自己身边。但见她身段优雅,面容姣好,秀发披肩,戴着副金丝变色镜,那模样更比刚才可人。这那里像神农架山区的瞎女子,简直像章子怡。王胖子很是惊疑,如同进入太虚幻境一般。正恍惚,就听得一声莺歌燕语:
“先生要做中式吗?”
“啊、啊”,他定了定神。原本想嬉皮笑脸,可这一近身,他立刻被那惊人的美貌镇住了,别说那一套玩人的习惯动作做不出来,连人家问他怎么做法都没听清楚,只啊了两声。他和世间许多人一样,不明白有一种美丽是可以镇住猥琐的灵魂的。
姑娘就按常规给他做全身保健,先头颈、再两臂,虽然手法不算特别熟练,可毕竟是少女的素手,感觉就格外舒心,却也包括推拿揉搓、拉摇捶扣,不轻不重、柔中有刚,感觉走的是经络穴位、行的是营卫气血。不到片刻,王科长就彻底放松、周身通泰、连骨头都酥了,但他此刻却无心品评,只间或偷偷地盯她两眼。他知道女孩对目光的敏感,哪怕是盲女,也是不能死盯着看的。
那姑娘果然警觉到不断有目光烁人,却脸不红、心不跳,只把手上力度加大了一点。王科长因为经常按摩,根本不怕手重,心底的欲望又爬了上来,就假装一本正经地问:叫什么名字啦、多大啦?姑娘答道:
“徐思茜,十九。”
王科长忍不住说:“欠?欠什么?”那姑娘正言道:“是草西茜”。胖子啊了几声,又问:“你怎么不打听我是谁呀?”姑娘说:“我们不兴打听客人。”她立刻感到话有些说差了,转而用可怜的语调恳求道:
“王科长,那您得关照关照啊!残疾人活的不容易啊!”
话虽然说得可怜见的,但这一串标准的普通话,流利婉转,越发显出她的文雅。王科长土里八几的,就是嘴里含一个烧土豆,也憋不出一句像样的普通话来,不觉有点自惭形秽。于是他眯起眼睛假装闭目养神,暗中欣赏这美人的身段。这种姿势用行话讲,叫醉眼朦胧瞧小妞,王科长正在涵养这种新型的领导风度,准备当副局长。
看着看着,他眼中的图像不知怎么就自己蒙太奇、转换起场景来了,变成了他昨日去游玉泉寺的情景。
玉泉寺是当地最大的佛教胜地,也是全国著名的古刹,高僧主持,尼姑和尚是全的,香火兴旺。王科长心不礼佛,但作为春游,他每年都要去逛一逛。可不凑巧的是,昨天他去时偏偏门口站了警察,好像还是省公安的人,说是有重要接待,游客暂时不得进入大雄宝殿。好在民政局经常同民族宗教局打交道,王科长认得寺里头脑,人家特许他进去了。
他进去一看,里面香烟缭绕,钟磬和鸣,由该寺的高僧惠能法师亲自主持,可那高大的佛座下面,却只有一位小姐长跪在团普上,双手合十,正面朝菩萨默默诉求。他不知那小姐是何等人物,只觉得那背影格外风姿绰约,别有一种韵味,心想这真是一幅绝妙的《美女进香图》,这图就像雕版一样刻在他心底了。
现在细看这盲女,昨日的印象又在他心底复活了。两相比较,他觉得怎么好像是一个人呢?那发型头饰、那细长的脖、那削削的肩、那细细的腰,他越看越像,越看越迷惑不解。他正想入非非,却听见严老板站在楼口喊:
“王科长嗳,这孩子怎么样啊?”
王科长急忙大声应道:“挺好挺好”。
(四)
楼下这时还很平静。门厅里沙发上坐等的几位客人悠闲地品着茶,看着电视。电视里正在现场直播今晚的“打击行动”,警车呜呜叫,气氛很紧张。主持人说,三峡市的扫黄打非开局不错,下一步就是要她们交待嫖客,然后按照她们提供的线索深入调查。
按摩间里,张瞎子在给肖师傅揉腰,他们边做边闲聊。聊来聊去,就聊到刚来的女盲人。张瞎子说:
“我说挺好吧,不管什么人,只要他一开口,我就晓得好歹。”
肖师傅心里正在嫉恨王科长,便没好气地讥笑道:“又把你算命的那一套搬出来,万一有问题呢?”张瞎子说:“一个残疾人,能有多大问题?”肖师傅嘿嘿一笑:
“你们不晓得,现在社会情况复杂得很啊,我讲个案子你听”。旁边几个按摩师傅和客人立刻吆喝:“好好,听肖师傅给我们讲点公安局的内幕。”肖师傅干咳了两声,讲道:
“好。有个上了福布斯榜的大老板,包了二奶包三奶,包了三奶包四奶,四奶居然是个什么硕士研究生,老家是神农架木鱼坪的。她发现了二奶和三奶,一气之下就精神受了刺激,疯疯癫癫地到处乱跑,结果被一家夜总会的黑老大拉去做了桑拿按摩小姐。后来她自己逃出来了,又失踪了。这大老板还蛮讲感情,天涯海角到处找她,还来找过我们哥哥、黄局长,连省公安厅都出面了呢”众人感叹嘘嘘,严老板也在门外叹了一声气。
张瞎子就仰起头把眼球几翻,若有所思地咕隆道:“喳,世上还有这样一些奇女子?”肖师傅说,更奇的还在后头呢。大家追问,他偏说要上厕所,爬起来就去卫生间。
他进了卫生间就锁了门,却并不解手,只把耳朵贴在墙上听楼上的动静。听了一会,他便掏出手机急急的拨了号码,贴在耳边低声说:
“步行街派出所吗?我老肖啊,哎,严瞎子这里来了个瞎眼女娃子,你们快来看看是不是那个b,王胖子在整她呢!”
那边回说:“好,我们马上来!”肖师傅急忙挂了机,假装整理裤子走了出来。
再说楼上,这时那姑娘正在给王科长按摩手臂。他那里知道已经有人把他卖了,还在打歪主意,故意考问:“这是什么穴位呀?”姑娘答:“寸关。”又问:“寸关管哪里呀?”姑娘说:“心不安,求寸关”。
王科长突然问“小姐信佛吗?”
那姑娘一抬头说:“我们这样的俗人,那儿配信佛啊?先生免谈。”
王科长似乎放心了些,沉默了一阵,他终究按耐不住心底欲火,就大胆拉住她的手说:
“真可惜呀,你这双手,简直是弹钢琴的手嘛!”。
那姑娘既不挣脱,也不就范,只慢慢掰开他的手指,接着按摩。
王科长不得不规矩一点,说:“你若是不失明,那就可以到我们机关工作,现在就差你这样的人搞公关,原来几个傻大姐不行,土豆不像土豆苕不像苕,得罪了人自己还不觉得。”
姑娘轻轻笑道:“看您说的,考进来的公务员,还不够资格?”。
王科长又想搂搂她的腰,但伸出手又不敢了,改为拍拍她的背,挺有把握地说:“资格?你才够资格,气质好,风度好,往桌上一坐,不端杯子也能把人家搞醉,现在机构改革,就是要把你这样的人弄到机关里来。”
姑娘听罢,竟抬起头来轻轻地叹了口气。
王科长看她那严严肃肃的样子,实在是冒犯不起,也就不好再纠缠了。恰巧这时他腰间的手机响了,他便掏出来接听,原来是刚才那位朋友打来的。对方大声责问他刚才为什么突然中断电话,还像外国人一样叫床,搞得吓死人,究竟出了什么事?他急忙解释,一时说也说不清楚。房间里信号又不好,他就爬起来下床去推开窗户,伸出头去和人家讲起来。
刚讲了两句,他就一眼瞥见楼下巷子里停着一辆本地少见的豪华小轿车。路灯刚好照见车牌,车号是鄂a0122警,表明是省公安厅的公务用车,昨天在玉泉寺好像也见过的。他们怎么又摸到这里来了呢?王科长心里一惊。省公安、进香小姐、按摩盲女、他想不明白这中间的联系和蹊跷,只觉得里面一定暗藏着重大机密甚至危险,刚才还跃跃欲试的那些邪念一下子全都吓缩了头。
楼下的人们还在七嘴八舌,讲个没完。张瞎子仰起头把眼球几翻,故意若有所思地咕了一句:“喳,那她到底跑到那里去了呢?”旁边的人便嚷:“肖师傅莫卖关子。”肖师傅就说:
“前不久啊,市巡警队在京都宾馆里抓到一个流浪女子,蛮标致的,可一审讯,她说自己认识好多台面上的风云人物,有大老板,还有‘四大家’里人。”
张瞎子立刻大笑道:“那好啊,就让她指着抓啊!”
肖师傅说:“抓个鸡八!”大家都问:“怎么哪?”肖师傅低声说:
“有人把她眼睛抠瞎了。”
众人大为骇怪。张瞎子哭腔哭调地喊道:“那人家还怎么活啊!”
肖师傅更神秘地说:“不知这女娃子跑到哪里去了,后来省厅里不知怎么知道了,正在追查,不然,怎么这两天这么紧张呢!”
这时,他们听见外面严老板又在喊:
“王科长嗳,这孩子怎么样啊?”
(五)
这一次楼上居然好久没有回音!
陡然间,楼下的人们也都不讲话了,只注意倾听楼上的动静。大厅里的电视还开着,这时声音就显得大起来,还在现场直播,警车呜呜叫,好像越叫越近了。小严急忙把电视关掉,于是整个按摩厅显得格外肃静。人们都怀着各式各样的心理,猜想着楼上可能发生的事情。其实大家好久都在心往一处想,只不过这时才有理由公开表露出来。
今天这事情弄成这样,严老板本来很有些懊恼,对搞什么面试,他是有些不放心的。当然,他估计王科长也不至于太不像话,民政局的干部嘛,明显犯法的事情他还是不敢做的,顶多摸摸捏捏。不过为了防备他万一擦枪走火,他还是每隔上十分钟就催问一遍。可是,前两次都立刻有回答,这次却等了半天,也没听见楼上回音,他心里就咯噔了一下。他哪里知道王科长此刻正在打手机、而且发现了重大情况呢。
严老板开始焦急起来,他想,万一王科长出了问题,今天这事就不好收场,可能连门面都可能给砸了。考虑再三,他决定还是亲自上楼去看看,也许节骨眼上还能有所挽救。可刚动身,女儿就一把拉住他说:
“爸,别去,撞到这样的事会倒霉的。”
严老板一甩手,径直望楼上爬。
人们沉闷了一阵,肖师傅就忍不住嘻嘻笑道:
“面试了这么久,恐怕出了拐哟!”
他一句话把问题挑明了,人们就开了锅似的议论起来。有的说,该不是那个桑拿女把我们王科长拖下水了吧。有的说,莫不是那个四奶这回升了二奶哟。肖师傅又故意装哭腔:
“哎哟,也不知这女娃子被整得怎么样了哟!”
这立刻引起一阵哄堂大笑,有的笑得尖声怪叫,有的笑得面红耳赤。一个客人就忍不住骂起娘来:“狗日的,王胖子太缺德了,连盲人都搞,搞盲人是犯法的哟!”
肖师傅心想,现在闹起来最好。那王胖子身体虚,骚不了多久;如果等警察赶来,也许他早就放炮完事了;不如现在就先让群众现场抓活的,待会儿警察一来,人证物证俱全,看你王胖子还在老子面前摆干部架子!于是他就更进一步幸灾乐祸地叫嚷:
“你们瞎搞呀,搞出问题来了,我们公安局就得抓。布耐德、布耐德,真的来不得了哟!”
张瞎子这时才猛醒,一时着了大急,连声大叫:“肖师傅啊,我的爹、我的爷,我求求你好吗?你先别乱嚷,等我上去看看再说”。他慌忙摸了出去问:“老严呢?”
门厅里人都紧张兮兮的不吱声,小严板着脸说:“我爸已经上去了!”
张瞎子立刻往楼上摸,边爬边发牢骚:“我早就建议请个保安,他偏偏舍不得这笔钱,要是真有什么事,我们几个瞎子宰得住吗?”。
肖师傅唯恐天下不乱,又怂恿客人们都跟在后头上楼去看,被小严拦住了。人们就站在楼梯口听动静。有一个人又把那壶纯净水撞倒了,轰地一声响。大家也不管,都只睁大眼睛一齐目送着张瞎子往楼上爬。
但见那张瞎子爬上了楼,摸到门外,就停下来听里面的动静;听了一阵,却又没什么打打闹闹的大响动,只听见王科长正打着官腔跟严老板交待:
“啊,总而言之,这个人不可慢待……”
张瞎子一跺脚,大声嚷嚷:
“嗨呀!没什么鸡巴簈事嘛,搞得这么紧张?”转身又朝楼下连声大喊:
“没得鸡巴事,没得鸡巴事!”
楼下的人听了,一下子扫了兴,一个个挤眉弄眼,怏怏地散开了。那肖师傅自觉没趣,便赶忙溜回按摩房,趁别人还没进来,急忙打起手机说:
“喂,你们怎么还不来啊?再不来连毛都抓不到了哟!”
那边说:“来了来了,他妈的塞车,我们快到门口了!”
(六)
张瞎子大叫大嚷推门进去,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将严老板和王科长二人拉到了隔壁房间。他把刚才肖师傅的话向他俩俏俏讲了一遍,然后发表意见说:
“既然现在社会情况这么复杂,我看这女娃子确实不能要。”
严老板听了他讲的情况,知道肖师傅虽然是个二黄八调的混混,可他三天两头在公安局里泡,叫卖的新闻多少还是有点影子的,便半天没有吱声。
王科长听了心里也一沉,联想到这女子不平常的表现、特别是刚才看见的那辆警车,他越是感觉事情很复杂、很神秘、还暗藏凶险,急忙站起身来说:“我是正正规规面试呵,手艺不错,别的我不敢打保条,你们自己决定吧!”说着收拾好手机就要走人。
严老板伸手拦拦:“王科长您莫见怪哟”。他转脸对张瞎子斥责道:
“就是你瞎搅和的,说要也是你,说不要也是你”
张瞎子辩解道:“人家公安局提供的情况,能不当回事吗?说不定今天晚上追查的就是她呢!”
看样子两个瞎子要干起仗来,王科长急忙一甩手看看表说:“你们商量,我得走啦!”说罢就急匆匆的下楼去了。
两个盲人站在屋里,面对面楞了好一阵。严老板自己冷静了一下,坐在床上前思后想,便慎重其事地对张瞎子说:
“要说呢,现在社会上的事情我也知道一点,你这一讲,和今天发生的事情联系起来一分析,我倒觉得这姑娘目前正遭厄难,我们应当救人之难,把它留下。”
张瞎子一听大为不解,立刻火冒三丈叫嚷:“那又是为什么?先是不了解情况,你说不要:现在知道情况了,你反倒说要?惹出祸来怎么办?”
严老板一把按下他,吼道:“天大的祸也由我顶了,你懂个屁,今天这事你们都别管了,我自有主张。你下去干活去!”
张瞎子见他真动了肝火,知道拗不过他了,只好下楼,又扭回头吼了一句:
“不听我建议,你肯定要倒霉的!”
严老板独自沉默了好一阵子,才回到隔壁房间。那姑娘一个人在床上坐着,显得很文静。严老板咳了一声,说:
“姑娘啊,我只问你一句话,你这双眼睛是怎么瞎的?”
姑娘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抬头道:
“师傅是高人,何必问我?不记得您曾经赠人‘燕落金屋’和‘玉荣红消’吗?您一语成谶,我落难遭灾,是玉泉寺的惠能法师指点我来投靠您的。”
严老板恍然一下全明白了,他想起了五年前神农架木鱼坪的那一男一女的卜卦者,这女子连声音都没有变,那男士一定是飞黄腾达的,命理上他们有一段缘分,他能把这一对旷男怨女的命运遭遇想象出来,他甚至能感觉到那姑娘身上隐约的藏香气息。他的心里交织着悲悯和感伤。
“人啊人啊,这是天作孽啊!”他站直身子长叹一声,伸出双手将大背头往后一掳,断然说:
“好,既然你也成了没天没日头的人,那我们就都凭良心做事,你留下来吧!”
那姑娘也不吱声,眼镜下便有两行泪淌了下来。
(七)
那张瞎子气冲冲地下楼,最后一步却踏虚了脚,差点摔一筋斗。他一个踉跄蹿到了大厅门口才站稳,抬头就听见两个人说“我们是警察!”,然后恐怖地向严老板的女儿问话。他一下子惊呆了。
原来王科长下楼就想悄悄溜走,没想到刚一出门,迎面就碰见从派出所赶来的两个警察。警察认得王胖子,就拦住他说,王科长,请你回去协助我们调查一件事。王科长问什么事,那两人那肯搭话,早把他夹持在中间,连拉带拖拥进了大门,厉声问:
“王科长是刚从你们这里出去的吗?”
“是的”。严老板的女儿已吓得声音发抖了。
王科长一边挣扎一边说:“我又没干啥,你们找我干什么?”
一个为主的警察说:“你带我们去看看再说,她在哪里?”
张瞎子听到这里,立刻心惊肉跳,可刚才的火气也还在烧,便撒泼似的叫嚷:“说倒霉就倒霉,报应咋就这么快呢?没事都找上门来了,要真出了问题,这门面不就砸了吗?”
他本想替王科长证明证明,但一转念,让你老严去对付吧。他一扭头就进房去了,接着给肖师傅按摩。
肖师傅故意问:“外头好像有什么事吧?”张瞎子说:“管他妈的b!”随着最后的重音出口,他的手也狠狠一按。肖师傅疼得直咧嘴,不敢吱声了。
且说那王科长无奈,只好硬着头皮带两个警察上楼。严老板早听到张瞎子在下面嚷嚷,感觉不对头,便迎了上来,问:“您们是……”
王科长迫不及待地说:“他是老板,是他请我考察一个新来盲人的按摩技术,严老板,你快跟警察同志说说清楚,给我作证!”
严老板一听说是警察来了,先是一楞,然后就赶忙说明情况。
那两个警察也不打招呼,更不听他们分说,径直推开房门闯进去。看那个盲女还坐在床上,好像还在流眼泪,他们打量了她几眼,两人交换了一下眼色,都会意地点了点头,然后就在房里仔细查看起来。两个人把墙上那张裸体画儿先仔细审查了一阵,然后就把按摩床单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又在床底下摸来摸去,都没找到什么证据,那为主的警察说:
“严瞎子,我们接到举报,说你们这里来了外地小姐,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还得请当事人跟我们走一趟!”
王科长一下子急坏了,他知道,只要一进他们那个门,白的也要说成黑的,交5000块钱是小事,从此身败名裂,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他正无奈,不料平日低声下气的严老板顿时像变了个人似的,倏地拦住房门,厉声说:
“不行!我这里是残疾事业单位,完全属于正当谋生经营,你们无凭无据抓人,那不行!”
那警察一听就火了,“什么?你瞎毛屁眼的,还敢妨碍公务、破坏‘严打’?再唆连你也带走!”
严老板毫不示弱:“把我带走可以,一切由我负责。你们敢动她,我就跟你们拼命!我这里十几号瞎子都去喊街,把你们的丑事都喧出去!”
那两个警察没想到一个瞎子会这么强硬,他们还从来没有碰到过这样的老百姓,立刻凶了起来,一个摸手枪,一个就抖镣铐。王科长一看这架势,脸都吓白了,两腿嗦嗦发抖。警察正要动手,却听那姑娘在打着手机说:
“何处长,请你上来一下!”
大家一看,她已经打完手机,啪地一声盖上盖子,说:“慢着!事情跟他们无关,我可以跟你们走一趟!”说罢站起身来,伸手理理头发,摸索着就朝门口走。
严老板急忙阻拦,那姑娘微微一笑道:“师傅,您不必急,今天看到底谁狠!”
两个警察就想把她带走,便对王胖子说:“王科长,你什么时候去做个笔录,自己看着办吧”。
他们刚把严老板拉开,强迫走出房门,却猛地听见楼板咚咚响,忽地就又有两个警察闪现在他们面前,劈头喝问:
“你们干什么?”
先来的两个警察一楞,怎么又来了两个?眨眼瞧瞧又不相识,只见一老一少,老的是领导模样。他们便有些心虚,连忙说:“我们在执行任务。”
这两个警察看了看在场的人,立刻明白了事态,年轻的警察便掏出证件在这两个家伙眼前晃了一下。他们一看是省公安厅的人,立刻紧张起来,啪地向那位年纪大的敬礼,说:“请上级领导指示!”
那老警察皱了皱眉头,便说:“这里是我们警卫的范围,你们来搅和什么?还嫌你们惹的麻烦不够吗?赶快走人!”
那两个家伙连声诺诺,侧身就往外溜,却听见那姑娘又说:
“慢着。何处长,这两个人声音好熟,那天夜里对我行凶的可能有他们,建议您把他们带回去问问。”
那两个家伙一听这话,立刻紧张得缩了脖子瞪起眼睛,张嘴结舌。何处长顿时面色愠怒,喝令:“你们等等!”那年轻的警察应声就抢上前去,逼住了他俩,低声而威严地说:“跟我们到你们市局去说清楚!”
这突然改变的阵势,早把惊魂甫定的王科长弄得目瞪口呆、傻头傻脑,一屁股瘫坐在床上发起楞来。严老板暂时还不明白这风云突变的转机何在,也是头一次遇到演戏说书里奇巧的事情真实地出现在自己面前,顿时又惊又喜,谢天谢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时他们听见那姑娘又在跟何处长说:
“感谢你们来寻我救我,耽误了你们几天时间。今天我已经找到最适合的安身之地,我决定就留在这里了。你们也不必再为我费心了,就回去跟他说,我们缘分已经尽了,从今以后就各走各的路吧。”
何处长沉吟片刻,问:“这是您最后的决定吗?”姑娘说:“是的!”
何处长说:“好,您可以暂时留在这里,我会跟这里的公安部门交涉清楚,保证您的安全。至于以后怎么办,得回去向上级汇报了再说。”说完就带着一帮人下楼去了。
(八)
楼上的事情早已惊动了下面的人。他们想,刚才不是说没得鸡巴事的嘛,怎么又一下子来了两拨警察呢?于是都跑出来站在大厅里听动静,肖师傅便躲在人背后看。过了一会,他只见四个警察依次走下楼来,并不见其他人,就有点失望。后来他又发现走在前面的两个家伙不像平日威风,居然都耷拉着脑袋,面红耳赤;后面的两个警察倒挺正规的,却又面生,就知道可能大有来头,急忙缩回了头。
这时严老板就站在楼口喊:“没事了没事了,照常营业!”,喊了两遍,楼下的人们才一个个退回房间里去,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说:怎么一个女瞎子,就惊动了一世界的人呢?
再说那王科长在楼上楞坐了一会,似乎把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想明白了。他把严老板拉到隔壁房里,急匆匆地交代了一些话,就过来说:“徐思茜同志,我有眼不识泰山,今天的事很不好意思。你既然瞧得起这里,就在这里安心工作,有什么困难就跟严老板说,也可以直接找我,我们来解决。我现在也该走了。”那姑娘一笑:
“王科长别客气,在您的部下讨碗饭吃,以后还请您多关照。”
王科长说,那里那里,就下楼去了,故意装出趾高气扬的样子。
严老板又和那姑娘讲了一会话才下楼,他下楼时,王科长并没有走。肖师傅把他拦在门口,拱手祝贺他遇难呈祥,要他请客,又附在他耳边悄悄说:“是我跟姐夫哥打了电话,他才赶紧派人来解交的!”
王科长一把推开他说:“去你的,明明是省公安的人!”
省公安?肖师傅心里一惊,想了一会他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个女盲人还真的就是那个女子,省公安厅的人已经提前把她找到了,现在又把这两个弄瞎她的眼睛的警察掌控在自己手里了,这个情况很不妙,不知姐夫他们晓得不晓得,得赶快给他报个信。
他有点尴尬,便嘻嘻哈哈说,反正你今日艳福不浅,一定要交代细节。王科长赌咒发誓,说连手指头都没敢碰一下。两人就议论起这个女子颇有来历,都惊叹不已。王科长经历了一场虚惊,他那里知道是这姓肖的下了套子呢,只觉得非常庆幸,心里想喝酒,就提出今晚请肖师傅喝啤酒,要一醉方休。肖师傅本想再捉弄捉弄他,可急着给姐夫报信,便推说改日再聚、改日再聚。
这时严老板走到楼下,朝门口拱拱手说:
“二位慢走!”
王肖二人也不回话,只管嘻嘻哈哈地走了。两边按摩房里人还在交头接耳,说怪道奇。严老板也不管他们说什么,挺威严地大声宣布:
“这个人我们收下了!”他接着就吩咐女儿去作安排。
这时又有一些客人到来,严老板便站在门口更大声地吆喝:
“我们这里允许允许,来得来得,请进请进!”
喊着喊着,他好像又觉得有一柱强光一晃,一辆豪华轿车从门口经过。这次它没停,直接开走了。不知为什么,严老板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滋味,他仰天长叹了一声。
这一晚就这样过去了。打这以后,布耐德按摩厅再没有出什么问题。肖师傅不知怎么再也没到这儿来做保健了,据说姐夫哥嫌他嘴长,怕误事,安排他到外地做生意去了。王科长也来得很稀疏,来了也不敢指定要那盲女服务,比过去正经多了。严老板的生意比以前好了很多,许多人都是听到神秘盲女的传闻,来看个究竟的。
那盲女从此就天天在这里上班,好像跟其他盲人没什么区别。每天清早,她就到附近排挡里吃一碗清汤小面,从容地走进布耐德按摩厅。中午和晚上,她就和盲人师傅们一起吃统一预定的盒饭,那种5元一盒的饭菜,青菜里面夹几片豆腐干,偶尔有一点鱼或肉。有客人的时候,她就做保健,没客人的时候她就坐在按摩床上,一个人静静地坐在那儿,静静的,仰着头。只有当客人们闲谈时提到神农架木鱼村时,她才深深地低下头,摘下墨镜,悄悄地掏纸巾擦眼泪。这时候,楼下碟机里播放的萨克斯《回家》就如泣如诉,呜呜咽咽,像蚕丝一样缠绕着她的心头。
这个春季也就这么过去了。春去夏来,七月流火,然后就是秋天。这一年秋天雨季特别长。
有一天,严老板正在和女儿拢帐,突然收到一笔巨额赞助款,是王科长送来的。王科长说是某慈善机构转来的,还说捐赠人指名赠给严昌太的按摩厅,但不愿意留下自己的姓名。这突然的喜讯好像从天上掉下来似的,张瞎子乐不可支,满屋的按摩师傅都咧开嘴笑。
严老板是个明白人,就想把这笔钱算作徐思茜的股份。可这姑娘却坚持不受,她说,只想和其他盲人一样打工挣工资生活。
严老板不好勉强,就把这笔款项用来扩大了按摩厅的规模,只是在招牌上加了一个“徐”字,改成了:“布耐德徐按摩厅”。
后来,他又开了几家连锁店,发展成为三峡市最大的残疾福利企业,严昌太一下子就成了身家几百万的大老板。从此,三峡市的报纸和电视上就经常有了他的大名和形象。每当他回想起那天晚上的事,难免感叹吁吁,觉得如今这人世间的沉浮际遇,财富机缘,真是深不可测,如同神话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