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越监逃跑
傍晚时分,张广天和晶晶被押到了红山大队的大队部。红山大队由原来的猴山界自然村发展到现在,已经有200多户人家,1000多口人,分7个生产小队,依次错落在猴山脚下丘陵平趟之处,大队部设在居中地界的解放前一户地主落下的老瓦屋场。当时屋顶上的大喇叭正在广播,一个女孩子用土腔土调的普通话在念上级发下来的学习材料,她尖利声音传遍四面八方:
“广大的贫下中农同志们,无产阶级革命派的战友们,在我们伟大领袖***的英明领导和党的九大精神的指引下,在我国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取得伟大胜利的鼓舞下,我们伟大的社会主义祖国更加欣欣向荣,形势一片大好。但是,国内外阶级敌人不甘心他们的失败。美帝、苏修正加紧勾结,阴谋侵犯我们伟大祖国。苏修社会帝国主义越来越疯狂地不断在我边境进行武装挑衅。.……”
张广天和韩晶晶知道这是故意制造气氛的,这一套他们见识多了,心里倒并不觉得害怕,只是更加毛焦火辣。
这地方张广天来过多次。最初下乡时,大队的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敲锣打鼓把他接到这里,还开了群众欢迎大会,大队书记站在屋檐下哼哼唧唧讲了一大通,然后才由贫协组长方德怀把他接到七队去的。那是一栋三正三拖的大瓦房,墙上有用白石灰刷写的大标语“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九大是一次团结胜利的大会”、“农业学大寨”等等。大瓦屋的两头一边是偏屋,一边是横屋,分别为小卖部和卫生室。小卖部属于公社供销社的营业点,由一个姓周的老头儿当营业员,卖点烟酒杂货,还顺带收发报纸信件。卫生室是合作医疗试点,以中草药为主,西药只有阿司匹林、“咳必清”和土霉素,还是由那个自己割了卵子的老中医坐堂。老中医姓袁,名号袁杏林,他已经彻底改正了男女作风错误,只一门心思救死扶伤治病救人,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正屋的大门口挂着党支部的木牌子,大队书记叉腰站在门口。
这书记张广天也早已见识,这个虎头虎脑蜂腰鹤臂的老汉子,居然也姓张。据说他从土改时期就在村里当干部,“四清”运动以后提拔为党支部书记,带领群众学大寨,在这个地方威望很高,人称“小***”。可是张广天和韩晶晶都是见过大“当权派”的人,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反倒觉得他只不过是个“土包子”。要说也并非只有他们两人是这种心态,也并非因为这大队书记的官小,其实经过文化革命的青年一代对干部的认识都是这样的。文革前,人们对大小干部都很迷信,以为他们都是真正的马列主义者,无产阶级革命家,可是“文革”中一揭老底,才知道他们原来都是常人,而且很多人都犯过大小错误的,有的甚至是很坏的,所以再也不盲目地敬畏了。
见人被押到,那张书记也不言语,转身走进堂屋,端坐在一张大条桌的上首。民兵排长走到屋檐下,转身吩咐民兵们就在门口等着,自己进屋啪地一个立正敬礼,大声喊道:
“报告张书记,我们把人押来了。”
张书记已经事先听七队贫协组长方德怀跑来反映了紧急情况,也认为这确实属于阶级斗争新动向。而且他认为,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已经取得决定性胜利的大好形势下,在“九大”胜利召开的当口,本大队出现这样的问题是绝对不容许的,这简直是破坏自己领导的这个先进大队的荣誉,破坏大好革命形势。他指示把人带到大队来,由他亲自处理。这时,他就要民兵排长汇报详细经过。
民兵们押着张广天和韩晶晶站在外头,当时正值社员们扛着锄头收工回家,一群一群的从这里路过,就都过来看热闹。人越来越多,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一大堆。有的交头接耳地议论,有的嘻嘻哈哈的笑话。
一位中年妇女尖声嚷道:“看模样都蛮标致的,又都有知识有文化,怎么干这种下流事呢?”
一个小伙子就说:“都二十郎当的人了,憋不住!”
人群就一阵哄笑。
有人又低声议论:“好在他们没有搞连着,连着了还丑些。”旁人推他一把笑道:“人又不是狗子,哪有连着的呢?”那人就讲:“有啊,58年大办钢铁的时候,有两个就在山沟里搞连着了,怎么也扯不脱,最后被人发现,一起抬到医院开刀才分开。”大家听了啧啧连声。
张广天和韩晶晶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羞辱,脸上红一阵白一阵,非常难堪。张广天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卑鄙下流,反倒认为这是对他的人格侮辱。他想张口争辩,却又不知如何向这些人解释,只好把脸朝墙望着,佯装不睬。韩晶晶是本地人,人群中许多大娘大伯她都面熟,青年人中更有能叫出名字的,如今被他们这样瞧看自己,不禁羞愧委屈得直想大哭一场,忍无可忍地掉下泪来。
过了一会,那民兵排长才出来吆喝人们散开,要民兵们守在门口,然后朝张广天和韩晶晶吼道:
“你们两个进来!”
堂屋里桌子两边和下端都摆着长条木椅,民兵排长把张广天和韩晶晶带进屋以后,自己往桌旁条椅上一座,伸手指指下端的椅子说:
“你们也坐下。”
张广天和韩晶晶气鼓鼓地上前坐下。
这时天已经黑了,有人上来点了一盏煤油灯。张广天看张书记摆出一副威严的样子,不觉有些鄙夷,心想我见过的大干部可多着呢?再看看他背后墙上贴的一排领袖像,马恩列斯毛一应俱在,又觉得很威严,也就低下了脑壳。晶晶一直低着头,用手搓揉着自己的衣角。
张书记朝旁边房间喊:“何会计,你来做一下记录!”
当时大队部里固定人员只有一个守电话并开“三用机”广播的女娃子和一个会计,那何会计是村子里文化程度最高的,初中毕业,能写会算,也充当文秘。
一个老气横秋的男人就拿着几张公文纸走上来,正经八股地坐在民兵排长何吉庆对面。张书记见何会计到位,就说,你先领着大家“开头”吧。
这“开头”实际上是当时开会前必须举行的一种仪式。在生产队里平日开群众大会,老队长都是要张广天领着大家“开头”的。这一套仪式非常严肃,说错说漏一句话一个字都不行,所以山里人原来老是搞不利索。老队长和贫协组长都没文化,来不了这一套;民兵排长何吉庆倒是当过兵的,可是他转业回来后讲话就南腔北调,人们说他是“山东的驴子学马叫”,实在不中听,还丢三落四的说不全;直到张广天来了,一口地道的京韵普通话,高亢流利,才把这一套搞圆满了。
大队部里唯有何会计文化高,所以都是由他“开头”。当时何会计也就叫了一声“起立,”张书记站起来转身面对墙上的领袖像,全体人员都站起身来,张广天和晶晶也跟着站了起来。何会计高举“红宝书”,也就是《***语录》本本,高声唱喏道:
“首先,让我们头顶一个‘忠’字,心怀一个‘公字’,脚踏一个‘私’字,手拿一个‘用’字,共同敬祝我们伟大领袖,伟大统帅,伟大导师,伟大舵手,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紧接着大家就一齐高喊:“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
何会计接着说:“敬祝***的亲密战友,我们的林副统帅”人们又高喊:“身体健康,永远健康!”
礼毕,何会计叫“坐下”,大家才坐了。张书记就干咳了一声,朗声念白道:
“最高指示:***教导我们说,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很有必要。农村是广阔天地,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
这也是当时的规矩,开会讲话前先要念一条***语录,写文章、包括写信,也要先引用一条***语录,有最新指示,也有从《***语录》本上背下来的。当时张书记面前的桌面上就摆着一本《***语录》。那是一个塑料封皮的红本本,人称“红宝书”,共计八万八千字,又称“八万八”。干部群众中除了“五类分子”“走资派”,差不多人手一册,言谈举止都要随时随地对照实行。有些地方规定人们出门都必须拿在手里,如果路上的人对面相过,就要你把红宝书贴在我的胸口,我把红宝书贴在你的胸口,擦身而过。后来因为有些男人喜欢趁机擂女人的乳房,才免去了这套礼节。
张书记念完语录,停了停,然后改变语气声色俱厉地说:“你们两个都是知识青年,但是的话呢一个是下乡的,一个是回乡的,但是的话呢”——这“但是的话呢”是这位书记的口头禅,他习惯于讲话的时候频繁夹杂,相当于“嗯、啊”,好让人听起来好像大地方的人、比如南下干部的口气,感觉很有文化,很有派头。
“但是的话呢,你们不好好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不参加劳动,专门谈恋爱。但是的话呢,谈恋爱倒不说,还乱搞皮绊”——这“搞皮绊”是当时对发生不正当男女关系的文明用语。这词儿原本是北方方言,解放初期由南下干部传到南方,后来就全国通用。
张广天是北京人,当然熟悉此语,书记一出口,他就顶道:“我们没有……”
张书记把桌子一拍,吼道:“你还不承认?民兵们都亲眼看见的,何吉庆,你说!”
何排长就站起来把他们看到的现场情况复述了一遍。
张书记接着说:“裤子都脱了,是事实吧?没有诬赖你们吧?但是的话呢,你们态度要老实,只有老实交代才有好果子吃。但是的话呢,你们搞了几回,老实交代!”
张广天听他问得无聊,正要拿话顶撞,晶晶却抢先说:“多回。”
在座的人都惊讶地望着韩晶晶,民兵排长忍不住想笑,那会计也停笔抬头鄙夷地望了韩晶晶一眼,不明白这个女娃子怎么这样不怕丑。
张广天也惊讶地望着她,他觉得这问话太无聊,不明白晶晶为何这样老实回答。他本来不想承认和晶晶发生过男女关系的,因为民兵们赶到时,自己刚脱下裤子,对方没有说他们发生关系的证据。没有发生关系就只能算是在谈恋爱,顶多是作风不检点,不成其为罪过。他不明白在当时乡下人眼里,这男女关系就如同公牛加母牛,只要在一起,就一定是在“搞”,哪讲究什么分寸。韩晶晶当然知道和他们讲不清这方面的道理,她明白张书记问“搞了几回”的用意,她是有意这样说的。因为如果只说是头一回,就有可能被认为是男方强奸,而承认多回,虽然自己现了丑,却保护了张广天。
张书记心里骂道,这女娃子真不要脸,紧问:“但是的话呢,那你们拿了“手书”没有呢?”这“手书”是土话,指结婚证。
韩晶晶说:“我们早就确定了关系,订了婚,正准备去登记办手书。”
书记冷笑道:“‘正准备去办手书’,那就是还没有办手书嘛!但是的话呢没有办手书怎么能发生关系呢?商店铺子开业还得先有营业证呢,何况人结婚?提前一天也不行,提前一个小时也不行,提前一分一秒钟都不行。”
停顿片刻,他又说:“但是的话呢这是法律!你们先斩后奏、违法乱纪,晓得吧?错误的性质是严重的,影响是恶劣的。但是的话呢,你们还得交代思想动机,要狠斗私字一闪念,要在灵魂深处爆发革命,你们自己说说,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张广天和韩晶晶都啃着不吱声。张书记就从衣袋里掏出旱烟杆,装烟划火柴点燃吸起来。会计也放下钢笔,揉揉手指,点了一支香烟叼着。民兵排长不敢随便,只木桩一样端正坐在那里干等。过了一会,炊事员进来请示是不是吃了夜饭再说,张书记瞪了他一眼说:
“搞完了再吃!”
又僵持了一阵,大家肚里都饿得慌,就有些不耐烦了。张书记抬脚在鞋底上磕了磕烟杆,开言道:“你们不说,我来替你们说,好不好?但是的话呢我看你们之所以违法乱纪,就是因为你们不加强思想改造,资产阶级在脑子里作怪,才会发生流氓行为……”
张广天开始还以为他就是教育一通,一直耐着性子听着,可是一听到流氓这两个字,就再也受不住了,腾地站起身来抗议道:“你不能侮骂人,谁是流氓?”
张书记一愣,韩晶晶也站起来说:“我们只不过还没有去登记拿结婚证,怎么就算流氓啦?”
没想到这两个家伙还敢顶嘴,这大大触犯了这位老书记的权威,他顿时火冒三丈,把桌子一拍,吼道:“你们大白天干那事,不是流氓是什么?”
张广天也不肯示弱,大声反问:“你不干那事?你不干那事哪来一大群儿女?那你算不算流氓?”晶晶在旁冷笑了两声。
这一下可不得了,在座的秘书、民兵排长都惊呆了,两边厢偷听的人也有的用手闷着嘴巴笑,有的直吐舌头。那张书记从来还没被人这样顶撞过,话虽难听却很占理,他一时想不出怎样反驳,顿时气得满脸紫红。噎了一口气,他腾地站起身来,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逼视着张广天和晶晶,厉声吼道:
“给我把这两个流氓捆起来!”
民兵排长大声应道:“是!”
他跑步出大门,不一会就叫来几个民兵,一哄而上按住张广天和韩晶晶的身体,反扣住他们的双臂,用细麻绳绑住了他们的双手。张广天和韩晶晶极力反抗,但这些基干民兵都是经过训练的,平时斗争地富反坏右份子时经常操作,动作十分麻利,三下两下就把他们双手反背捆住,强按着坐在椅子上,然后都站在他们背后,不许他们乱说乱动。
张广天那里是怕事的人,他大声叫道:“我提醒你们,我们是***的红卫兵,是响应***号召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不是阶级敌人!你们把人民内部矛盾当敌我矛盾处理,这就是混淆两类不同性质的矛盾,违抗***指示!你们翻开《***语录》看看。”张广天用下巴指示张书记面前的语录本:“p46”。张书记干瞪着眼睛不懂。
韩晶晶也吵道:“我是伐木工人的女儿,是工人阶级的后代,我要到你们公社、到林区去告你们,你们这样对待我,就是犯了阶级立场错误!”
两人大吵大闹,说出的话语都是有根有据的毛泽东思想,响当当硬邦邦的革命道理,张书记等一干人哪里有话辩论。那身后的民兵们也都觉得有些理亏,不敢压制他们。周围的农家社员以为大队部出了什么大事,都跑来站在大门口看热闹。
眼看局面有些失控,那何会计抬头望着张书记,意思是提醒他这样下去恐怕不好下台。张书记毕竟是很有斗争经验的人,皱眉想了想,就起身说:“好,你们闹,你们造反造到老子头上来了,你们等着”,说罢就气哼哼地走到隔壁屋里去了。
隔壁屋里装有一部手摇电话机,可以和公社总机接通,日夜有人值班。他进屋就示意值班的女娃子走开,自己拿起摇把猛摇了一阵,抓起听筒就喊:“喂,喂,我是张世和啊,武装部陈部长在家吗?我有紧急事找他。”然后就对讲起来,后来就声音很低了。
外面的人都安静下来,看到底会有什么好歹。
约莫过了四五分钟之后,张书记威风凛凛地走了出来,回到上首座位上,双手按着桌面极为严肃地宣布:
“我请示了公社革委会,原来这两个知识青年在学校里都是造反派,张广天还是走资派的子弟,现在根据他们的下乡表现和流氓犯罪行为,可以当坏分子对待。陈部长指示我们,明天要召开全大队群众批斗大会,再不老实就游乡,然后由各自所在单位监督劳改,以观后效。今天的审讯就搞到这里,把他们两个关起来,明天开他们的批斗大会!”
他说这番话是没有夹杂“但是的话”,简直跟法官念判决书一样。
在场的人都变得格外严肃,大门口围观的人们也啧啧连声,一个个散去。张书记使眼色把民兵排长何吉庆叫到旁边,轻声说:“给他们把绳子解掉。”然后就对何会计交代连夜发通知和筹备开会等有关事宜。
张广天和韩晶晶听他这样一说,都异常悲愤,他们万没想到这大队书记会这样横不讲理,更没想到上级部门会这样看待自己。可是不由分说,民兵们就连拉带推把他们带到大队部后屋,然后给他们解开绳索,分别推进两个房间,带上门。民兵排长安排两个民兵在门口站岗,叫其他的人先回家吃饭,又点名两个民兵,要他们半夜12点钟来换岗。
这两个房间原来一个是牛栏屋,一个是猪栏屋,猪栏屋又和厕所是相连着的。这是当地民房的一般结构,民房改作大队部以后,这两间房子不喂牛和猪,就放些杂物。厕所依旧用,是不分男女的。当时张广天被关进猪栏屋,韩晶晶被关进牛栏屋,房门反扣,屋里全都是黑洞洞的。
过了一会儿,看守的两个民兵轮流去大队部临时伙房里吃夜饭,回来时给张广天和韩晶晶一人带回两个煮红薯。韩晶晶心情悲愤至极,哪里吃得下东西,只蹲在墙角哭泣。哭了一会,她就想,事情越闹越大,如果明天批斗游乡,肯定要剪掉头发、挂写着大流氓的牌子,还要挨一些土二憨的拳打脚踢吐口水,整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哪还有脸见父母,今后如何做人?得想想办法,不能听凭他们摆布。
可是到底该怎么办,她一时也想不出主意,得和张广天商量。但是如何见到张广天呢?她望望四周,房子里一片漆黑,站起来摸摸,周围都是墙壁。她知道张广天就在隔壁,可是没法说话见面。过了一会,她觉得应该出去看看外面的环境,看能不能想到办法。于是她就摸到门口喊:
“我要上厕所!”
那守卫的民兵记得***语录上有“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这一条,只好让她出来上厕所,却紧跟在后面。
韩晶晶边走边四周观察,但见天空有朦胧的月光,屋后是黑压压的山林。走到厕所门口,她回身对民兵说,女同志解手,你紧跟着干什么?那民兵只好退后。
韩晶晶进去就把门关上了,她看这厕所有一个木齿窗户,透进一些月光,知道是可以通外面的。还有一扇破旧的木门、按理应该是通猪栏屋的,可是门封着,用手推不开,她就轻轻咳了一声。
不料咳声刚停,木门缝隙那边就有人低声说:“是晶晶吗?”果然是张广天的声音。晶晶大喜,忙问:
“怎么办?”
张广天果断地说:“想办法逃出去?你这边是什么地方?”
晶晶说:“厕所,有窗口。”
张广天说:“好,这木门我有办法弄开,下半夜你过来。”
晶晶还想说什么,外面民兵就在喊:
“快点?!”
她只好离开了。
晶晶回到牛栏屋里,心里有了底数,这才感觉很饿,就把刚才没吃的两个煮红薯吃了,然后就一直站在门边听外面的动静。大概到了夜晚12点,民兵换岗了。过了一阵,她听见其中一个民兵说:“白天砌了一天田坎,夜晚还要来站岗,好吃亏啊!”另一个就说;“我们轮流打会儿瞌睡吧。”然后就有人打呵欠。
晶晶等了一会儿,担心再不行动、天亮前就跑不远了,便朝门外喊:“我要上厕所。”可是喊了两遍也没人理睬。她使劲把门一拉,那门居然开了,原来只扣了门环没有上锁。
晶晶出门一看,两个民兵都抱着枪、蹲在墙边睡着打呼噜。她轻手轻脚地绕过他们,走到厕所感觉里面没人,就推门进去。
可刚进门,她就被人抱住了。她正要惊叫,嘴又被一只手蒙住,张广天在黑暗里说:
“是我。”
原来张广天随身带有一把瑞士军用小刀,是一位爸爸在外交部工作的同学送他的。他早已用刀子把门钉敲开,又瞅厕所没人的时候把窗户的木齿戳松动了,然后躲在门后,只等晶晶过来。当是两人相拥片刻,张广天就问:
“外头有人跟着没有?”
晶晶说:“没有,他们两个都睡死了。”
张广天说:“好,快走”,就去拉下窗户齿,抱起晶晶往外爬。晶晶一落地,他自己也钻了出去,又回头装好窗户齿。
两人一前一后弯腰沿着后墙摸,摸到一个窗口发现里面还有灯光,张广天探头一看,原来是那会计和守电话的女娃子还在连夜赶写标语,一条条摊在地上,有什么“坚决打击流氓犯罪”、“阶级斗争一抓就灵”,心想这一定是为明天开批斗大会准备的。他悄悄示意晶晶小心经过,不料自己脚底一滑,差点摔倒。屋里人听见外面有响动,那何会记就拿灯到窗口来照看,张广天和韩晶晶急忙伏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出。
刚好这时有一只山猫叫了一声,何会计在屋里听见便说:“是野猫子”。他把灯放下,却喊那女娃子:“你过来,我们也休息一下,玩哈子再写。”那女娃子羞羞答答地走过来,他一把搂住,噗嗤一声吹熄了灯。
开始张广天和韩晶晶都吓得一身冷汗,后来听见屋里传来阵阵呻吟和喘息,便知道是怎么回事。两人只在心里臭骂,连忙趁机起身继续摸索前行。终于摸过了后墙,他们看见那房间里灯又亮了,就急忙往屋后山林里钻。
张广天也不分路径,一手分开树枝,一手拉着晶晶,拼命往山上爬。
两人爬到山顶,都累得直吼。停下来听听山下,没见有什么动静,他们便坐下来喘口气。晶晶问:
“我们躲到哪里去呢?”
张广天早已想好,果断地说:“我们必须分开跑,你直接回家,这种事只追究男的,不会把你当重点的;再说你有父母和伐木队保护,他们不敢轻易去抓你。”
晶晶问:“那你呢?”张广天说:“我到山里躲几天再说。”
晶晶说:“那不行,死活我都要跟你在一起。”
张广天说:“在一起肯定要被他们抓住,何必呢?等风头过去了,我会去找你的。”说罢便拉起晶晶往山后寻路。两人都知道现在不是争论的时候,此处不能多耽搁。
两人互相搀扶着蹿到山下,摸到一片苞谷地头,张广天看看四周的山势,突然记起这地方他们来过的,便对晶晶说:“你应该记得,往西有一条小路可以到你们伐木队,你自己回家吧,一路小心一点。”
晶晶犹豫不决,按理他们现在也只有这样做,可感情上她实在不忍心。她一个人跑回家没问题,自己在山里跑惯了,路程又不远,都是伐木工人开辟的拖树的便道,但是让张广天一个人逃进深山老林,她实在不放心。这原始森林里什么野兽都有,遇到虎狼怎么办?森林里没吃没住,他能躲得几天?大队书记绝对不会轻易放过,马上就会组织民兵搜捕,抓住了会怎样处理?现在两人分开,此后到底还能不也能见面,是不是会成为永别?她越想越难过,不禁抱住张广天失声痛哭起来。
张广天虽然遇事不慌,理智果决,富有男子汉的气质,但晶晶一哭,他心里也非常难受。他正想安慰晶晶几句,却听见山那边突然传来两声枪响,一片大呼小叫人声吵杂。接着大队部的高音喇叭就喊起来了,隐约在播出紧急通知,要全大队民兵集合抓捕逃犯。张广天一把推开晶晶,急促地说:
“你快跑,你快跑……”
晶晶极不情愿地离开张广天,踉跄着跑了几步,又停下来回头看他。张广天跺脚叫她快跑。望见晶晶上了那条小路,消失在暗夜里,张广天才一头钻进苞谷地里,朝相反的方向蹿去。
他穿过苞谷地时,看见外面是一条大路,路那头已有人影晃动,便回头再找小路。可转念一想,得掩护晶晶,让她有足够的时间跑回家,于是他就干脆冲上大路飞跑起来。
果然,后面的民兵很快就发现了他,大喊“站住!”,一齐朝他追来,手电筒的光柱一阵乱晃,脚步声纷纷踏踏。
好在各生产队的民兵还没有行动起来,路口暂时没人阻拦。张广天沿路飞跑,后面的民兵紧追不放,前后的距离维持了一段时间。张广天边跑边看,发觉前面的山影地势很熟悉,知道已经到了他落户的七队地界。
这时后面有民兵喊:“再跑我们就开枪了!”接着就真的响了一枪。
张广天听见耳边嗖地一声,急忙闪身下路往村里跑。望见村口有人把守,好像是民兵排长和贫协组长,房屋那边灯火闪亮,人影晃晃,他只好又扭头往山里头钻。可他沿山道没跑多远,就猛然和一个人撞了个满怀,直把那人撞翻倒地。
张广天踉跄几步,定身回头一望,发现那人不是别个,居然是方狗子。他们两个人同吃同住同劳动厮混了几个月,当然连影子都互相认识。可他不知道方狗子此时正负责把守这条路口,更没料到正是这位老兄告密的,就回身转来想打个招呼,却不料那方狗子爬起来就跪在地上向他作揖,连声说:
“张哥你不要打我,我不该告诉我爹,我错了……”
原来方狗子听见说大队要开群众大会批斗张广天和韩晶晶,心里就有些后悔了,他没想到事情会闹得这么大。夜里民兵排长又突然喊民兵出动,说张广天逃跑了,他知道这下可把人家搞惨了,如果张广天知道是他告发的,饶得了他吗?心里更是害怕起来。民兵排长要他把守这路口,他就一直忐忑不安地站在这儿。不料张广天果然直奔他来,将他撞翻在地。于是也顾不得疼痛,他急忙下跪认错。
张广天先是一愣,很快就想明白原来是他告了密,但此时不是追究的时候,便说:
“我不打你,你以后别再出卖我就行了!”说罢转身就跑。
方狗子还想说什么,抬头见张广天早已跑远了,便爬起来依旧站在那儿。没过多大一会,后面的民兵就追了上来,那民兵排长何吉庆带着一路人晃着手电筒到这边路口查看,看见方狗子就用电筒照着他的眼睛问:
“这边有什么情况没有?”
方狗子大声说:
“没有!”
张广天躲在附近树林子里,听见方狗子这样回话,然后就没了声音,知道这里暂时是安全的,索性停下歇歇。
他朝四周一看,原来这条路是通往猴山的,他上午和晶晶玩的那个山洞也在这个方向,便灵机一动,决定还是躲到那个山洞里去,民兵们一定认为他不会躲在老地方的,那里反而最安全。于是便拔脚朝猴山上那个山洞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