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野户人家
北风越刮越紧,寒潮凌烈逼人,山岭抖索,草木萧萧,整个原始森林里一派萧杀死寂,所有的动物都躲藏起来了。猴山上也风声鹤唳,那“猴三儿”都躲在洞里不敢出来。
生存条件急剧恶化,张广天和韩晶晶的神情变得忧郁起来,意志力也开始受到严峻的考验。而就在这时候,一个更大的难题又火烧眉睫一样摆在他们面前。
那是一天夜里,张广天和晶晶温存之后,终于注意到她体态的变化,喃喃地说:“你的肚子怎么这样大了?”晶晶长长地叹了口气,说:“你现在才发现啊?就只顾自己快活!实话告诉你吧,上山前我就已经好几个月没有来月经了,怕你要我回家,我才瞒着没告诉你。”张广天听罢忽地爬起来说:
“坏了,你怀毛毛了!”
晶晶搂住他的脖子说:“你紧张什么呀?要当爸爸了还不好吗?”
张广天却犯起急来,埋怨道:“我的天,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早说呢?我现在哪里有资格当爸爸啊?这里哪能生孩子啊?你不要命了吗?”
晶晶抢白道:“生孩子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瓜熟蒂落,白毛女不是也在山上生了孩子吗?她还没有男人在旁边照顾呢!”
张广天急得狠狠地捶了一下自己的脑袋,哎哟一声,双手抱头再也说不出话来。
她不想和晶晶争吵,再说她也是为了我张广天才这样干的,也怪我自己不留心、不懂事。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埋怨她有什么用,得想想办法,提前有所准备。
他叹了叹气,把大衣替晶晶盖好,一个人坐到柴火边独自发起愁起来。
他确实不知道生孩子是怎么回事,但是他知道城里人是要进医院,乡下也是有接生婆的。他还知道女人坐月子要吃有营养的东西,婴儿也需要特别的呵护。可是在这深山老林里,这一切都不具备,如果晶晶临产有生命危险怎么办?如果娃儿挨冻受饿怎么办?他背诵的***语录就有“调查就像十月怀胎”这句话,知道女人怀孩子十个月就要生下来,算来晶晶至少已经怀孕七八个月了,很可能冬末就要临产,可是现在山上北风呼号,看来马上就要下大雪,如果大雪封山,那就被困在山上喊天不应、叫地不灵,我拿她们娘儿母子怎么办?
得下山去,至少得转移到村户人家附近去,万一遇到困难,还可以寻求别人的帮助。这样做自己固然有被抓捕的危险,可怎么能为了自己逃亡而不顾晶晶、还有孩子的生命呢?何况即使自己被抓住了,也无非是挨斗挨打,坐牢改造,未必他们还能把自己枪毙吗?只要能确保晶晶和孩子的安全,自己必须豁出去!
想到这里,张广天拿定了主意,不管晶晶是什么态度,必须得趁没有下雪之前采取行动,明天就先下山去打探打探。可是这么冷的天怎么出去呢?大衣肯定得给晶晶留下,自己穿单衣出去肯定受不了,他犯起难来。
想来想去,他忽然想到在方狗子家里看到过一种蓑衣,是用棕毛编的,能不能用茅草和粽叶编一件蓑衣呢?得试试看,他就抓起一些茅草编织起来。编啊编,编啊编,天亮前,他终于弄成了一件可以披在身上的茅草外套。他披在身上试了试,觉得还合身,又走出洞口转一圈,果然能挡风保暖,回来时却把沉睡中醒来的晶晶吓了一跳。她凭借柴火光打量了好半天,才笑道:
“我还以为是野人来了呢,你这是搞什么名堂?”
张广天便把自己的想法给晶晶说了说。晶晶见他主意已定、态度坚决,也就只好依了他。晶晶虽说对张广天讲得轻松,其实内心还是有些紧张的。对一个女孩子来说,生孩子确实是又希望又害怕的事情。特别是在那些年代,妇女难产致命的惨事时有发生,晶晶也是听说过的。事实上,人类由于直立行走体格变化,女人生产成为所有动物中最困难者,唯有依靠伟大的母性才能忍受这种巨大的痛苦。现今许多女孩已经因此而不愿生孩子,或者不愿自然生产,宁愿开刀取出,但是在当时很少这样做,所以不少人难产致死,顺产的母亲其实也都具有伟大的舍身精神,每一位母亲都是值得人类感恩的。
天亮以后,张广天急匆匆吃了几个烤洋芋,就披着那间茅草外衣下山打探,晶晶告诫他小心一点,然后就用一双不无忧虑的眼睛目送着他。张广天心中犯急,头也不回地下山去了,而那“猴三儿”发现后,居然也不顾寒冷,带着猴儿们蹿到前边树林里替他打掩护。
这几天,山下的情况也发生了变化。一个惊人的消息在当地老百姓中传开了,说是猴山那边出现了野人。有人发现猴山顶上夜里有火光,白天也有时冒烟。有人说看见一个野人在守苞谷的老房子附近转来转去,好长的头发,是黑的,浑身长黄毛,说得活龙活现。神农架森林里有野人,村里人祖辈以来都这么讲,可是亲眼真看见的却很少,现在居然出现在村子附近,难免让人有些惊惶。方狗子听了心里一激灵,莫不是张哥吧?
有一天,大队书记领着几个人来到方家,把贫协组长方德怀和方狗子都从地头叫回来问话,还到偏屋里查看了那床被套。
原来是春节将近,林区知青办的人下来检查安置知青的情况。当时全国各地对知青下乡都很重视,地方干部口头说的是落实***指示,心里其实是想:学生娃子在城里造反,又发展到武斗打砸抢,折腾了两年,实在拿他们没有办法。现在好不容易才把他们赶到乡下去,如若不安置好,一个二个又跑回来了,那可怎么办?所以很主动积极,一批接一批往农村送,生怕他们安不住身又跑回城了。当知青办的林主任在公社听说红山大队跑了一个知青的时候,他大吃一惊,立即在公社武装部陈部长的陪同下实地调查。
听大队书记和贫协助长一说,林主任感到问题严重,当场批评道:“两个知青谈恋爱,即便是犯了作风错误,也只能批评教育,怎么能当坏分子整呢?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是伟大领袖***的号召,接待安置好知青是一项严肃的政治任务,你们把人都搞失踪了,几个月不知去向,不知死活,这还了得?”
张书记一听哑了口,眼巴巴地望着公社武装部长,心里说:我可是请示了你的。
那陈部长的父亲原来是兴山县委副书记,因为三年困难时期他分管的地方饿死人太多,“文革”中挨批斗被学生娃子把腿子打断了,现在“解放”了也无法站出来工作,所以他对造反派恨得要死。他负责办造反派学习班,正好借此把人往死里整。当时内部掌握的精神是,对凡是参加造反派组织的人一定要一个一个查清楚,有问题的从严处理,没有问题也要记档案永远不能重用,而对保守派则要大加提拔重用,就是搞了武斗的也不追究,这后来一直是征兵、考学、招工、提干的一个死杠杠。谁当过造反派,那就连地富反坏右分子都不如。“五类分子”后来都摘帽子了,唯有参加过造反组织的人永世不得翻身。当时陈部长便硬着头皮分辨道:
“可他是走资派的儿子,还是个造反派呀?”
林主任倒是一个实事求是的老干部。他资格很老,1956年就当宜都县古老背区的区长,可是喜欢实话实说,不跟风赶浪,一直没有提拔,到文革前还是一个科级干部,“文革”中就专门负责“抓生产”,现在负责抓知青工作。他懂得不能用派性整派性,翻过来就搞打击报复,当即严肃批评道:“走资派的子女也是可以教育的嘛,一个中学生,又不是打砸抢的坏头头,把人家往死里整,你们是怎么掌握政策的?”那武装部长就直抓脑袋不做声了。
大队张书记见事不祥,急忙转弯,点头哈腰道“但是的话呢,是我政策水平低,请林主任多包涵!”林主任正色道“这可不是件小事,我包涵不了,得回去请示省里,看怎么处理吧!”说罢转身就走。
那武装部长也只好怏怏地跟他走了。张书记想送送,可人家不理睬,他垂头丧气地一屁股坐到椅子上,抱着脑壳沉闷了半天,才抬头对方德怀念叨:“这小狗日的跑哪里去了呢?”
方狗子在旁边听了,看了他爹一眼,方德怀就说:“最近群众反映猴山那边有野人活动,莫不是他吧?”
张书记一拍大腿道:“很有可能,当时以为他不会藏到原处,就是猴山那边没有派民兵搜查。”
方德怀说:“那就叫何排长带民兵去搜查一下看。”
张书记就指示道:“赶快去搜,但是的话呢,这次你们得按政策办事,千万莫伤人,如果发现真是那个狗日的,一定要劝他回来,说我们从宽处理。”
方德怀急忙去找何排长传达落实。方狗子心里暗暗高了兴。
那何排长得令,第二天清早就带领20多个基干民兵上了山。方狗子寻找张广天和韩晶晶的心尤为急切,便自告奋勇当前哨。民兵们还怕真的碰上野人,一个个荷枪实弹,可领导又交代过不准他们开枪,心里都有些紧张。只有方狗子估计很可能是张广天,但他不敢明说,只顾在前头往他想去的地方跑。
他们先到猴山界上那间看守苞谷地的破旧房子周围看了看,发现草丛中确有新鲜脚印,却判不准是野人还是当地人来过的;又到当时捉拿张广天和韩晶晶的山洞里搜索,看见地上有剥下的烤洋芋皮,这下大家肯定是有人在这里来过的,不像是野人所为。野人吃洋芋哪里会烤熟了,还剥皮呢?何排长心里有了几分把握,他捡起洋芋皮细看,感觉是近两天剥下的,急忙打手势叫大家隐蔽,低声对方狗子下命令:“你和张广天熟悉,就在洞门口等着,我们都隐蔽在周围。”
方狗子爽快应声:“是!”
方狗子在洞门口约莫等了一个多钟头,却不见有任何动静。他记起几个月前看见张广天和韩晶晶在这洞里亲热的情景,不知怎么心里还是有点不是滋味,便走出洞外站着张望。当时北风呼呼刮得周围山上树摇叶飞,方狗子冷得直哆嗦,心想这伙计今天如果是来了就好了,我是来给你报告好消息的呀,你已经没事了,可以回来了呀,我给你赔礼道歉,我们两个重归于好,又可以睡在一张床上日白了呀!
他正自言自语咕噜,忽听见对面山林里有人在压低声音喊:
“汪方娄狗字子,第你诺过台来!”
方狗子又惊又喜,辨出是张广天的暗语,却看不见他的人影,便立即回答:“老好老好!”试探着朝发声的山林走去。
他走到林子边左看右看,正要喊:“朗张诺哥……”,那丛林中便突然钻出一个野人来,只见它披头黑发,浑身黄毛,直把方狗子吓得连连后退,转身就跑。
后面野人却说:“事是喏我哪啊,第你老跑石什腖么?”
方狗子停住脚迟疑地回头探看,仔细辨认那人的眉眼鼻嘴,这才认出确实是张广天,更是大为惊愕,呆在原地不敢走近。
张广天见他依然狐疑,便不用暗语,直接说:“你以为我真的变野人啦,你过来啊,我不会吃你的。”说罢嘻嘻一笑。
方狗子这才放心大胆走了过去,看见张广天头发胡须那么长,穿着一件茅草衣,实在可怜。他上前伸手摸一摸张广天的手,痛心地嚷道:“张哥啊,你怎么变成这样了呢?”
张广天说:“这有什么,能活下来就不错了。”
方狗子说:“是的是的,我可找到你了,韩晶晶找到你了吗?”张广天点点头。方狗子说:“那就好,张哥啊,都怪我一时糊涂,把你们害惨了……”他正要再说什么,不料张广天一掌将它推开,转身拔腿就跑。
方狗子一愣,回头一看,原来是后面的民兵围上来了,便急忙喊:“张哥莫跑,我们是来接你回去的!”边喊边追了上去。
张广天哪里肯停,以为他们是设圈套抓自己。民兵排长也急着喊:“张广天同志,站住!”
张广天越发飞跑,直往猴山那边窜去。方狗子和民兵们便叫喊着紧追。可是他们发现张广天钻树林爬上坡的本领简直跟猴子一样,他手脚并用,蹿得飞快,心里都怀疑这家伙是不是真的变成野人了。
民兵们追到进猴山的垭口,正要进去,却不料一阵乱石投来,抬头一看,原来是一大群猴子守在岩石凸上拦头袭击,一个个张牙舞爪,啾啾怪叫。那为首的:“猴三儿”更是怒目圆睁,作不容侵犯状。民兵们知道猴子是从来不许生人上猴山的,否则一群猴子上来又抓又咬,谁也那它们没办法。当时又不能放枪,大家又气又急。那何排长便气喘喘地朝山上喊话:“张广天同志,张书记叫你回来,宽大处理!”
何排长喊了几遍,又叫民兵们齐声喊,张广天依然不相信那大队书记会放过自己,心想你们已经宣布我是坏分子,兴师动众要捉拿我归案,怎么会宽大处理呢?便在那边回道:“你们把话说清楚,怎么宽大处理?”
何排长回答:“按政策办事,不批不斗,不当坏分子,只要你改正错误,好好劳动。”方狗子插话喊:“上级来人纠正了的,你没事了,回来还是我们两个人睡!”何排长瞪了方狗子一眼,低声吼道:“瞎说!”
方狗子便用暗语喊道:“浪上力级台来能人溜纠论正老了!”何排长听不懂。
张广天一听方狗子喊“上级来人纠正了”,估计确实事情有了转机,他们很可能是要把我找回去,才好跟上级交账,想了想,就喊:“我有个条件,你们答应了我才能回来。”
何排长问:“什么条件,你说。”
张广天说:“我要和韩晶晶一起在你们队里安家落户?”
何排长一听迟疑犯难了,心想,你们怎么硬要搞在一起呢?还要安家落户,又没有结婚,那不是明摆着非法同居吗?便回道:“这个我作不了主,你先回来再说吧。”
张广天说:“不行,你得回去问问清楚,明天我在这里等你回话。”
何排长急着今天就把人弄回去图个表扬,还反复喊他回来,情急之下便说:“你回来吧,张书记都快急死了!”
这一来张广天心里更有谱,干脆不回声了,只有岩石上的猴子啾啾叫。
何排长只好怏怏地把民兵撤下山去,到大队部找张书记汇报。张书记正焦急犯愁,一听说找到了张广天,心头的压力轻松多了,便骂道:“小狗日的真狠啊,不把他安置下来还不行呢!要搞在一起就搞在一起吧,跟他们弄个窝处,但是的话呢,要他们补办手书!”说罢又吩咐那何会计:“你快去跟公社打个电话,说人已经找回来了,要他们赶快跟知青办回话”。
何排长回去和生产队长、贫协组长商量,方德怀一听说就让他们同居,心里很不凉快,说:“他们一男一女两个人,还住在我家里是不行的。”
老队长也犯了愁,说:“别人家的房子也不会让他们住,俗话说‘宁愿给别人停丧,也不能给别人成双’,这一条‘四旧’还是破不掉。”他想了想,便说:
“这样吧,就让住到猴山界上那个守苞谷的屋场,那原来是住过人的,派几个社员去把屋顶上加盖些茅草,堵上墙洞,装上门就可以了。”
何排长说:“张书记交代要把人留住,千万别让他们再跑了,那就再给他们垒个锅灶,送点炊具碗筷,分点口粮,他们自己就可以开伙了。睡的嘛,张广天的那套被盖不是还在方组长家里吗?,给他们抱上去。”老队长道:“就只缺张床。”
方德怀冷笑一声,抢白说:“又不是你家儿子过喜事,还这么周到呢?垒几块土砖,搭几块木板,铺一捆高粱秆子就不错了。”
大家商量完毕,老队长就和方德怀带人去准备房子。何排长和方狗子去传话,接张广天下山。
第二天下午,何排长带着方狗子按时来到猴山口,就往山上喊:“张广天同志,大队同意你的条件!”方狗子也喊:“要你们住在守苞谷的屋场,我爹已经在跟你们修屋。”
张广天早等在那儿,听他们话里可能没有假,便应声:“知道了!”
何排长又喊:“你们快下来呀!”
张广天说:“方狗子,你去帮我找一把剪刀,带来这里接我。何排长请回吧!”
何排长估计没什么问题了,就要方狗子照办。方狗子就跑回家把他妈做针线活的剪刀带上,回到猴山口等待。过了一会,张广天和韩晶晶果然下山来了,一群猴子跟着蹿前蹿后。
张广天还是那副野人模样,一路搀扶着韩晶晶。她披着张广天的那件军大衣,可掩盖不住怀身大肚。方狗子见了不敢多看她,只喊了一声张哥,往韩晶晶点头勉强笑笑,自己先脸红了。
晶晶倒没什么不好意思,大咧咧地说:“方狗子,快把剪刀给我,让我帮张广天把头发剪剪再下去。莫叫人真以为我们变野人了呢?”说罢就坐在一块石头上,把张广天拉过来按在面前蹲着。
张广天便再次问方狗子:“他们真的不批斗我们,还让我们在这里安家吗?”方狗子说:“是真的,上面的人查来了,说把知识青年整跑了要犯大错误的,张书记才转弯了。”张广天笑笑。
方狗子递过剪刀,晶晶就给张广天剪头发胡须,一边剪一边用嘴吹去落发,不一会儿就把他改变了模样,***又变成了王心刚,只是比他演《渡江侦察记》时还清瘦。
方狗子在旁边看着说:“这才像个人样了,把你这件茅草衣也脱了吧,先抗一会儿,回去我就给你找件棉袄来。”
张广天还有些舍不得,晶晶说:“就脱了,免得社员们看了笑话。”
张广天就把茅草蓑衣脱了下来,丢给猴群。猴儿们立刻抢作一团。张广天朝它们挥挥手,又扶着晶晶朝猴山上深情地望了许久,长吁短叹。那“猴三儿”也在岩凸上徘徊良久,时而手遮望眼,大有遗憾不舍之情。
方狗子一再催促,张广天才扶着晶晶往山下走去。
张广天和韩晶晶来到猴山界时,那房子已经修整得差不多了。周围站了许多人,都是来看稀奇的本队社员。人们好几个月没有看见张广天,许多人更从来没见过韩晶晶,还以为他们真的变成野人了呢。可是一见面,原来并没有那么可怕,有的就望着他们笑,有的用怀疑的目光打量着他们。
当张广天爬上屋场台阶的时候,人们才发现他手脚并用,有点像猴子的动作,交头接耳感叹不已。女人们更热心议论韩晶晶的肚子,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把人家逼急了,他们去当野人倒不说,连娃儿都怀上了,看你能拿他们怎么办?”。有的说:“你们没听说三队里胡婆婆吗?她六十多岁了还和一个四十岁的哑巴相好,大队妇联主任去找她,她干脆就说自己已经怀娃儿了,要和那哑巴结婚,结果没办法,只好让他们住在一起。人不要脸,百事可为。”
张广天也没注意人们说些什么,站在门口和他们打打招呼,就扶着晶晶进屋去了。
这屋场张广天当然很熟悉,上半年守苞谷和方狗子在这里呆过。如今屋顶盖了茅草,墙壁都没有露洞了;房内还有了锅灶床铺,墙角还放了些苞谷洋芋;方狗子又跑去抱来了那床被子,借给他一件旧棉袄,把他原来用过的脸盆和毛巾也捎上来了。看来他们还真是让自己在这里安家落户,估计是上头发现大队书记瞎搞,要他们这样做的。他感觉这当然比住岩洞好多了,晶晶分娩也方便些,甚至有点像一户人家了。人生的命运真是难测难料,原以为自己此生会当一辈子野人,没想到山不转路转,如今还给他一个栖息之处,终于又回到人间了,张广天不禁感叹嘘嘘。
晶晶一路走得很累,在床上坐了一会,就要张广天到外边抱一些柴火进来,她用火柴点燃一堆柴火,屋里更是有了些温暖的气息。
快天黑的时候,围观的社员渐渐散去了,方狗子也走了。韩晶晶准备弄点什么吃的,张广天说还是先烧点热水洗洗身子吧,天冷差不多半个月没擦擦身子,这个最难受,说着就拿起脸盆到后面山上去取水。
张广天端一盆水回来,夜幕已经降临了。二人正愁没灯照明,老队长提着一个马灯一瘸一瘸地来了。他送来了一盏煤油灯,半壶煤油,还有一小罐儿菜籽油,一小袋食盐,全是他自家的东西,都是生活必须的。这老头儿从来对任何人都是不冷也不热,对张广天也是如此,属于那种忠厚待人的长者做派。他在屋里上下左右看看,就对张广天韩晶晶交代说:
“娃们啊,过去的事就算了。我们队里虽说穷,也不在乎多一两个人,你们两个过几天去补办个结婚证,从今以后好好参加劳动生产,成一户人家吧!”
两人都齐声应诺。送走了老队长,张广天对晶晶说,也不知今天是几月几号?晶晶说,我刚才问过村里人,他们说是元月8号,阳历已经是1970年了。张广天想想说:算来我们当了三个月野人,记得我们是去年10月8号上山的。两人烧水洗澡做饭吃,完毕后又在灯下感叹了好久,才上床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