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之间,京都的街头变得十分冷清,往日人来客往的店铺,此刻,无一例外的都紧闭了门户,偶尔也会有几个不知死活的百姓匆忙走过,可只要一看到前方的街头有人影晃动,这些百姓立刻就会停下自己的脚步,老老实实退往路边的廊沿,躬起身子静静等待。
此刻的京都,走的太快,绝对是一件傻到不能再傻的事情!
官家没有召集京都街面上的理户和社保,所以应该不是兵祸。街面上没有军士驻扎,所以应该也不是叛乱。皇城内,那带着某种规律的钟声并未敲响,这只能说明“那位”依旧还活着。可京都的百姓还是知道出事了,而且死了人。因为就在昨夜,“燕儿笑”发出的尖利啸声和随之而来的那声炸响,此起彼伏,一直持续到四更。而这大的动静,让很多被惊醒的京都百姓觉得,是不是一个没留意,京都的小年,被官家更改了日子?可真当他们听到街面急促而繁杂的马蹄声时。那想要出去看看热闹的念头,立刻便烟消云散。
于是,对于大多数终于明白过味来的京都百姓而言,赶紧爬起来收拾细软,唤醒孩子,然后在贴到门边去听听动静,这才是当下最重要的事情。
不过,这中间也有例外。六道街紧靠宣化门的一户米店中,膝下无子的王掌柜夫妇就没有这个福分。
簇拥在被褥里的王掌柜夫妇,连爬起来穿上衣物的机会都没有。从昨夜五更开始,他们就只能够哆哆嗦嗦抱在一起,恐惧的看着对面坐着的那个人。
那个人从始至终只说了一句话。
“有酒吗?”
答案是否定的,因为这里是米店。
影卫赵盘此刻的心情只能用一个字来形容,“乱”。
宣华门就在前面不远,但是赵盘知道,自己已经没了出去的希望。非但如此,即便想从这米店出去,也成了个难题!因为方才他透着门缝看出去。眼中看到的一切,即便是见过太多生死的赵盘也难免感到有些心惊。
宣华门正对的六道街,正有大批军士在道路两旁,安放木质承架,那架上的尖桩是做什么用的?赵盘非常清楚。而当那些军士从一辆接一辆的大车上卸下竹筐,赵盘更加确定无疑。
随着蒙布被拉开,竹筐内码放整齐的一个个脑袋露了出来。
赵盘粗略的计算了一下,这些竹筐内,被砍下的脑袋,怎么看也应该有五六百个。只是死者的面容上都没有见到什么创伤,更没有任何惊恐的表情。这一点,让身为影卫的赵盘很是不解。
对于这些人是谁?又是怎么死的?赵盘没有多大兴趣。他感兴趣的只是,对于自己的追杀,是不是已经开始?
自己的离开意味着什么?赵盘心里很清楚。但他不能不走,因为他还不想死。
赵盘知道刘半山的行事风格,虽然那五柳巷的两个小子没有什么事情。可这次折损的人手,却是超过了以往的成例。既然横竖都是一死,他赵疯子为什么还要回刑讯司去受那剥皮盘肠之刑?
赵盘没敢去招呼自己的家小一起离开。因为他觉得,一起逃走,那绝对没有可能!于当下,只有先保住自己的性命最为妥当。反正依着影卫的规矩,无论刑罪,都不得祸及家人。
外面的脑袋,此刻已经被插到了木桩之上,那些军士业已撤走。京都内,唯一敞开的宣华门,似乎正期待着第一个走向它的人。而远处明明有不少城内的住脚流商,已然来到了六道街的街口,却一个个你推我搡,迟疑着不敢过来。或许是因为他们看到了那两排插在木桩上的人头,又或许是看到了那张立在街面正中的桌案。
大头总捕王哈儿就坐在那桌案之后。而其身侧则站满了捕快。王哈儿不明白,这大的差使为何会让他来做,但是一夜之间,自己便可以统御京都所有的捕快,这对他而言,同样是一件做梦也想不到的事情。
王哈儿知道,身后的捕快中,有些人自己从来就没有见过,而且,听他们的言语,也丝毫没有京都的口音。可这又有什么关系?这涉川的天,还没有塌下来。可他王哈儿,从这一刻起,已经踏上了那条登天的路。
王哈儿注意到的事,身为影卫的赵盘也注意到了。他没有听清楚那些人的口音,但他看清了那些人的眼神,看清了那些人行走间的步法。当然,他也看清了那些人抛向口中的所谓“坚果”。有那么一瞬间,他激动的想要哭,因为他终于见到了当年的影卫,真正的影卫。
可激动之余,赵盘却是一阵哽咽,他觉得自己和李虎很傻,他们这些人早已被总领大人抛弃了。真正的影卫,从来就没有流失于京都的繁华当中。而自己和李虎这些人一直掌持的荣耀,此刻看来,什么都不是。
赵盘知道,不会再有什么对自己的追杀了!因为根本就没有那个必要。
……
“咣当”“ 咣当”
梗米店铺的大门上的门环被人用力叩响,还沉浸在屈辱中的赵疯子,缓缓抬起了头。
看着对面,那眼中已明显流露出欣喜的掌柜夫妇,赵盘冷笑了一下,抽出了放在桌案上的钢刀。
随着“噗”的一声,米店内喷溅起大片的血花。而那掌柜夫妇的惊叫,立时便惊动了不远处的众人。
“你娘!喊什么喊?又不是来要你命。总捕大人渴了,老子过来要壶茶!”
等了许久,梗米店的店门才被人慢慢推开,那满脸是血的王掌柜夫妇二人,走了出来。
……
相较整个京都的冷清,五柳巷的热闹就着实有些说不过去。
原本在今日辰时之前,无柳巷的街面上,一样也见不到行人,可辰时刚过,天晓得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一群商贩,完全不给某人“面子”,直接围绕着五柳巷的官衙,做开了生意。
而对于五柳巷的百姓而言,即是有人开了头,那自己还怕什么?即便是天上真就掉下阎罗王,怎么能那么凑巧就砸到自己头上!
五柳巷真正的“拿事人” 韩璋,可不会这样认为。这个矮个子的小老头,颇有些不一样的头脑。这些年明里暗里和官家打交道的经历,让他想明白了一件事。那前阵子才出过命案的官衙内,此刻可能正隐藏着什么“高人”。
约束住自己的手下,韩璋换上了一套自认为极其体面的衣物,亲自带领着五柳巷里的几个 “头牌”,提着最上等的酒菜,前去官衙登门造访。至于昨夜发生过什么?对他韩璋而言,到算个屁?能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机会,才是他最想要做的事情。
可是今日的五柳巷,有别于往日。往日在五柳巷呼风唤雨的“拿事人”,今日却是连海月楼的门槛都迈不出去。
但即便是韩璋手下最有本事的一个护卫,像滩烂泥一样蜷缩在他的脚下。韩璋也没有放弃努力。他知道自己还有办法,那衙门里的老捕快,很明显看上了街角的方巧娘,而那个女人,自己早就玩得腻了。
但是当一脸委屈的方巧娘捂着脸返回海月楼,即便“聪明”一如韩璋,也想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方巧娘的脸,是让那老捕快打的,而当时,方巧娘只不过说了几句,天下男人都想听到的言语。
韩璋搞不懂,那老捕快是何时转的心性?
搞不懂的又何止他韩璋一个?那谢观星和路仁义的舌头,到现在还没有缩回去。
谢观星和路仁义搞不懂,自己的师父明明是喜欢那名女子,为什么会在听到那番话语之后,反倒是掌了对方的脸。难道是自己的师父某方面有问题?如何一听到对方想要跟着他,就下了那样的“狠手”?
谢观星很仔细的看着李老蔫的脸,他很想从李老蔫的脸上看到当日“大花”脸上的神情。谢观星知道,那是一种无声的倾述,其中饱含嫉妒、无奈和悲伤。当然,谢观星不会相信,自己的师父也会像当日的大花一样,伴随着悔恨的眼泪,伸出自己的舌头,在那已经干瘪的位置,舔上两下。
可是谢观星什么也没看到。自己的师父、此刻所拥有的平静,完全像是换了一个人。
既然搞不明白李老蔫到底怎么了?那充满着正义与仁义的谢观星与路仁义,自然很想到官衙外面去看看。因为他们毕竟是捕快,而昨夜那番动静,让他们觉得,总要在这等紧要时刻,发挥一下自己的光热,去维护五柳巷岌岌可危的治安。可今日的李老蔫出奇的固执。全然容不得二人走出官衙一步。这或许是因为他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又或许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
昨夜李虎的到来,并没有让三人感到意外。待场面收拾完毕,那李虎虽说有些闷闷不乐,但还是上前给路仁义见了礼。
如今这状况,又能瞒得了谁?好在那李虎口中始终只有“贵人”二字,这倒是让有些担心的路仁义放下了一颗悬着的心。他可不希望因为自己的身份,干扰了和师父、师弟刚刚建立起来的交情。
不知道是不是李虎对李老蔫说了些什么?李虎走后,包扎好伤口的李老蔫,也如李虎一般的闷闷不乐。但睿智的谢观星和路仁义认为,那是李老蔫在为自己退步的身手而感到有些羞愧,所以一直也不好上前打扰。
直到那李老蔫一巴掌打走了寻上门,想要以身相许的方巧娘,谢观星二人,这才觉得自己的师父,可能真的出了什么问题。
……
方巧娘走后不久,五柳巷的官衙又迎来了第二拨客人。
此番来的几人,都穿着影卫标准的官衣,面色阴冷,眼神犀利,全无半点当日李虎赵盘等人的轻松模样。即便是门外那群所谓的“商贩”,对于这伙人,亦表现出了最大的关注。因为习惯了隐匿身份的影卫,会穿上制式的官衣?这一点极为少见。
进门后,那为首的影卫直接略过了路仁义的存在,亦或他根本就不认识什么路仁义。此人只是在三人的脸上看了两眼,就直接来到了李老蔫面前。
见过官凭后,那名为首的影卫提出了赵半山赵大人的一个要求,并递过了其人的手书。
“大人说了,想借调五柳巷捕快谢观星,前往刑讯司协助推官办案,若无旁事,当下便可启程!”
可是谁也没有想到的一件事情,就这样莫名奇妙的发生了。
即便是那名冷到骨子里的影卫官员,也被眼前看到的事情惊呆。
那李老蔫很随意的将手中赵半山的书信撕碎,对着那影卫官员言道:“回去转告你家大人,恕李老蔫不能从命,因为李老蔫剩下的时日……不多了!”
谢观星和路仁义没能听清楚李老蔫的言语,因为他二人在抬头看了一眼这些影卫后,便又在李老蔫凌厉的眼光下,继续去做自己的事情。
此时两人的整张脸都被埋进了面前的木盆内,出于对彼此的不信任,他们都选择了去按住对方的脑袋。至于那木盆装着的是什么?即便是那些影卫,也没人愿意多看上一眼。
不得不说,谢观星所经历的过往,是无比残酷的,所以他知道怎样去忍耐。但是我们也不能去质疑一个“武痴”追求极“道”的心。更何况李老蔫说过,师父一定是对的,并且别问为什么?
当五柳巷官衙的大门再次闭合,很多人都没能想到,此后的三个月里,这扇门,仅仅为一个女子开启过一次。而那个女子,叫柳如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