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后,暂居官衙偏房内的谢观星面色阴沉一语不发。一本不大的册子,已被其人翻了数遍。而那册子上所书,便是这村中的种种规矩。
册子中规矩四百余条,方方面面无所不包。其中大半涉及古礼,但仔细看过之后,谢观星确定,这其中有些规矩,若放在寻常百姓,有无祸患尚不好说,可若是落在涉川官员头上,却真的可能要了人命。
村规一十六,村民一日两餐,不可食用荤腥,亦不可饮酒,且不作不食。村规二十二,村民婚配,不得自行寻媒落聘,男婚女嫁皆需要由村中理户及长老决定。村规三百三十四,入村之涉川官员,不得携带家眷,不得与村内农户通婚,且三年内不得出村,待三年期满,若要外出,需得村中理户及长老认可。
这前两条虽看似苛刻,却勉强合乎涉川古礼,既然这村中沿袭的便是古礼,日子久了,便是真有情深男女,也未必真能生出什么祸患,反正识得路途,大不了一走了之。可凡来此任职的涉川官员,即不得携带家眷,又不得与村中百姓通婚,还吃不到酒肉,这若有个心火燃起,倒是如何扑灭?这且不说,任职官员还须参与村中劳作,如村民一般遵守所谓“规矩”。而其后更有甚者,官员入村,三年不得外出。三年后若想外出,依旧要得到村中理户及长老的许可。这在谢观星看来,简直就是大逆不道!这老君村可还在涉川的地界?有什么规矩可以取代涉川律法钳制官员?其行止倒是将涉川的官制放在何处?而在这些村民眼中,还当不当自己是涉川的子民?
即便是古礼重德,教化人心,若没有制约,律法何存?
关于这点,谢观星愤愤之下,曾有问询方胜,不想那方胜却是言道:“可此村落如此做为,想必已有了年头,若说大逆,过往为何无人问津?难道仅仅是当时的天下还没有你谢观星?”
与谢观星初始愤怒、其后沉默不同,那方胜在看过这册子后,立时就变得有些轻松,其人只是在册子中摘抄了几条规矩,便借口要去村中访查,独自溜了出去。
谢观星有过劝阻,村中即没有店铺贩卖酒肉等物,若没有通道指引,即便是有银子又有何用?可那方胜似全然没有将此事放在眼里。谢观星看的出,这方胜外出,一定不是出去查案,而是动了旁的念头。而这念头的起因,一来可能是因为饥饿,二来却极可能与方胜说过的另一番言语有关。
既是拦阻不住,谢观星自是无可奈何,只得在叮嘱两句后,返回自家住处,点上油灯,将今日今日所见所闻好好盘点了一番。
今日申时,此处官衙公人的回返。但这些公人所讲述的情况,却依旧没让案情出现多大转机。
见礼之后,推官厉杰、捕头尤敬生对新任正抚令程庆悬梁自尽前的种种异常行为,做了一番详尽的表述;其后亦找来了当事的女子做为佐证,直让人觉得,这程庆的死,只是源于欺辱了村中女子,后因被人察觉,惊恐之下,这才悬梁自尽。
初始之时,谢观星和方胜对这二人所言极度不以为然。若依着这两人所言,这新任正抚令大人自尽的原因,未免太过可笑。涉川六品以上官员,有哪个没个妻妾,何须如此猴急?即便真如捕头所言,来此任职的官员不可携带家眷,可若有所需,大可出村去找,何必在自己辖区生事,这是不是太傻了一点。
但是真当推官厉杰取来村中所存卷宗,亦取来封面上书“丙三”二字,记载着村中规矩的册子,谢观星方胜这才发觉,此处的推官捕头所言不虚。
按照卷宗上的记录,除了本朝有十九名官员上吊,上代涉川国主制下,亦有六名官员死在了老君村内,只是这六名官员却不是自尽,而是因为不同的罪责,被朝廷下旨砍了脑袋。
既然堂堂朝廷官员,都会因为想要开荤而去偷取辖区农户家中的公鸡,那欺辱村中女子,看上去也就不再那么可笑。要是这程庆又凑巧知道了那名偷鸡官员,最后被朝廷砍了脑袋,说不定真会生出寻死之心。调侃归调侃,这最不可思议的还是,这被砍掉脑袋的六名官员,虽行为失德,所为亦五花八门,却多是如偷鸡这等的小事。即便是放在上代国主制下,罪不致死。可那卷宗上偏偏写得清楚明白,亦有相关佐证,那六名官员的确是因为这等鸡毛蒜皮的小事被杀。而其后涉川新帝单悯即位,倒是从未砍过村中官员的脑袋,可依旧有官员相继自缢,其死因依着卷宗所言,大体相似,都是因忍受不了这老君村中的规矩。
大略的看了看那本册子上所说的规矩,有一条最先引起谢观星的注意,凡外来官员,若想出村,需得本村理户同意。这条看上去大逆不道的规矩,让谢观星开始感到有些不寒而栗。非是说这不能出村,应征了程庆为何定要在村中欺辱女子,而是谢观星从这条规矩中看出了旁的一些东西。这村子似乎和朝廷之间存有某种默契,而这默契,才是导致来此任职的涉川官员,极少有人能得到个善终的原因。
出于谨慎,谢观星又查阅了仵作张祥的笔录,并问讯了那名捕头带来的受辱女子。
笔录十分详尽,这张祥显是做了多年的仵作,行文中规中矩,关于尸检部分,亦写的一丝不苟。
“集淤尚浅,尸僵六分,当死于午后,其人官衣齐整,右脚官靴因蹬踏而脱落,颈部索沟单一、淤血椒郁;出舌三寸、裤内存有污秽体液,绳套脱颈既得吐气之声,查寻翻踏之物亦与悬高相符,确系自缢而亡。”
若仅凭这记录所言,貌似天衣无缝,可谢观星还是觉得有一点不妥。
“官靴桶深,如何便能轻易脱落?”
只是这不妥,却难以用来追查。即便是谢观星自己,都觉得没有抓住深究的必要。
死者程庆原是武将,若说临死前蹬踏之力异于常人,谁能挑出毛病?更何况衣物既然已随尸身一起焚化,若得辩解,只说那官靴并不合脚,故而脱落,又到哪里去查?
至于那个被带来此处的受辱女子,其人面貌之清丽脱俗,举止之素雅端庄,丝毫不弱谢观星的婆姨柳如烟,确是个招人怜惜惹人生事的妙人儿。而在其人哭诉之下,即便是经常进出烟花之地方胜那厮,也被其人讲述听得咬牙切齿,大有前往阴间,寻那死去的正抚令大人再捅上两刀的意思。
谢观星其实也好不到哪去,若论年龄,谢观星尚小方胜两岁,正值血气方刚之时,不过比同龄人多经过些生死,亦多见过一些涉川的大小官员凶徒罪嫌,故而略显老成。可真当谢观星也遇到这等绝美女子的哭诉,难免同样失了方寸,只在不知不觉间,将那女子的话信了九分。
可事情哪会如此简单,陆姣姣的教训还是在谢观星心中留有阴影,那女子临走望向理户张福的眼神,终于让缓过劲的谢观星产出一点疑虑。那女子眼神中流露的一丝期待,一丝恳求,直到因见张福点头而放松下来的整个身躯,都似另有玄机,而就是这一点点的疑虑,让谢观星的眉角,微微有了些许上翘。
谢观星眉角的上翘,转瞬即逝,可这看似微不可查的变化,有一个人却是看在了眼里。
谢观星没能察觉那人眼中的异样,他从方胜口中,还听闻过一件事。既是从大面上看不出仵作与这女子的言语有何特别之处,总需拿来问问。
对着那正在品茶的理户张福,谢观星开口问道:“敢问理户大人,听闻新任正抚令程大人原是军武中人,身边常年携有一把虎头大刀。不知此物现在何处?”
那理户张福笑道:“上官既是问起此事,老朽也不好隐瞒,程大人毕竟在这村中为官有些时日,出了那事,确让人痛心疾首。可他毕竟为村中百姓做过些善事,依着村中的规矩,总需留下些念想。老朽擅自做主,将其送往了村中铁匠铺,打制了数把锄头!”
谢观星知道问不下去了,若这理户应承此事,道理上便说得过去,若再想上些手段,对方亦有官阶,需呈文刑讯司,方可做为。可依着今日所见,若呈文上前,多半换回的,会是那王哈儿的一顿臭骂。
既无漏可查,只能再做打算。
那理户也是明白人,看出了此次前来查案的两名官员中,真正拿事的便只有谢观星。见其人久久无语,痰嗽一声,开口安置住宿,只说天色见晚,请两位上官先行歇息,待身心舒泰,明日在查。谢观星二人确已是问无可问,只得欣然应允。左右当下也从这些人口中也问不出什么,倒不如明日自行到村民中去打听。
只是进入官衙偏房不久,谢观星和方胜这才知道,一日两餐,夜间无餐。便是饮用之水,亦需有人专门送来。他二人也不例外。可谢观星方胜二人习惯了一日三餐,多少有些饿得心慌,那方胜饥饿之余,只得用谈论今日所见女子的容貌来分分心思,可说到容貌,方胜的一句言语,倒是引起了谢观星的几分留意。
“你说这村子中是否真有些道门高人,怎地便见不到有残障亦或面貌丑陋之人,入村这许久,所见皆是些妙人儿,当真是有些稀奇。”
谢观星被方胜这番话提醒,也想起了此事,这一路所见,村中老少皆相貌俊美,确如方胜所言,并且,入村之时,正值午后,阳光充沛,换作京都附近的其它村落,必有老者出来寻晒,为何独独此处,除了那理户,便只有寥寥几个老者在田中劳作?难道这村中真是道门所在,存有长生不老、俊雅脱俗的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