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观星睡不着,因为已经三更了,那个出去“查案”的方胜还没有回来。
案头上摆放的卷宗,谢观星已经仔细看了两遍,出乎谢观星预料的是,村中所触刑案,大多与涉川来此任职的官员有关,至于村中的农户,虽有异常殒命,却极少涉及刑案,悬梁自尽这样的事情,更是一件都没有发生过。
不过这一点,仔细想想,倒也在情理当中。既然自缢不合古礼,亦入不得族坟,村中农户自然没人愿意像涉川官员那样去死。这也就难怪卷宗中会出现那么多“某某夜行,撞树身亡”;“某某夜晒青豆,堕楼而死”之类的用语。
当然,单就卷宗的内容来说,也不是全无疑点,可那些疑点都已在岁月中消去了痕迹,即便谢观星想查,又到哪里去寻找物证。更何况,过往的自缢案,监吏司都没有追究,就算谢观星能通过村民的讲述找到一些蛛丝马迹,又有何用?若无刑案报备,听狱两辞,举证审断,仅仅因为罪嫌被识破伎俩,其人便不打自招,那是曲馆里才有的段子。于真正的刑案堪破,这无异于天方夜谭。
谢观星渐渐发觉,自己正一天天厌倦这所谓的律法,年少之时,谢观星一直觉得,这律法就是根绳索,用来捆绑这天下不义之人。可到了今天,他却看明白了,很多时侯,那罪嫌明明就站在眼前,却是逍遥自在,而那根律法的绳索,倒是牢牢捆在了自己身上。
取出李老蔫送给自己的那根铁尺,谢观星在房内寻了块布仔细擦拭,这原本锈迹斑斑的铁尺,如今在他的手上再次绽放出炫丽的光泽。可是谢观星明白,自己从某种意义上辜负了李老蔫的期待,李老蔫将这把铁尺给了他,就是希望他做一个真正的捕快,即便是面对穷凶极恶的罪嫌,只要律法未曾定罪,那便要做到“不杀”。可是这根在很多人看来根本杀不了人的铁尺,如今也成了杀人的利器,这不得不说,是命运对某人的一种嘲弄。
理想终归是理想,现实却总是很残酷,想要活人,难免就要面对生死,可在面对生死的一刻,又有哪个还顾得上什么律法?
谢观星非常清楚,他早已背离了自己的初衷,甚至在成为影卫的当天,他就已经背离了自己一直想要捍卫的律法,当下所为,不过是游离在那个关于“侠”的梦里,也许只有“侠”,才可以真正做到无所顾忌。
李老蔫过往的身份,至今仍是个迷,可在谢观星看来,这隐遁的手法,杀戮的方式,无非两种可能,其一,李老蔫是杀手,一个类似“夜枭”的杀手,收取钱财,夺人性命,不问缘由。其二,李老蔫是一名刺客,一名类似“宿影”的刺客,义气所至,快意恩仇,莫言权贵。
如果让谢观星自己选,他宁愿去相信自己的师父是一名刺客,可依着李老蔫的那副贪财模样,着实是不像,若说是杀手,倒是有九成九的把握。
至于谢观星自己,如果在侧出一步时,非要放下捕快的名头也做个选择。那谢观星觉得,他同样会去选择杀手,因为他见了过太多所谓大义下的杀戮,而这让他感到无比厌烦,他更喜欢诸子巷的风格,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或许有人会问,这中间到底有多大区别?对于这一点,谢观星自己也未必能说的清楚!那传说中的“宿影”,难道就不收取回报?那声名、那快意、和金银又有多大区别?那死在杀手刀剑下的,难道就没有权贵?
有趣的事情就在这里,只是谢观星不愿接着去想,因为此刻的他,还没有做好成为一名杀手或刺客的准备。
可命运的巨轮已经开始转动,它等不了那许多时日,所以,它急于告诉谢观星答案。
其实这答案很简单。
那区别只在于“第三个问题”。至于让谢观星自己都觉的很不“侠”的选择,也容易解释,谢观星变了,尽管他自己并没有留意。
那个以天下大义为己任的诸子巷“捉鸟”少年,早已消磨掉了过往的天真,他在伸张正义的同时,也再开始向往一种简单而平淡的处事原则,至于那原则,无非四个字“当下两清!”
但是谢观星听不到命运之轮的声音,他要面对的问题,还需要他自己去寻找答案。并且要找到这个答案,总还是需要一个契机,好在那个契机已经出现,命运的巨轮,无需等的太久!
摆弄着铁尺手柄上悬挂的那串鬼面铃铛,谢观星有些犹豫,方胜会不会没像他说的那样,只在官衙附近的农户家中转悠转悠,而是跑进了巷道。要是这样,自己要不要出去找一下?可没有通道的指引,自己要是也迷了进去,而那方胜偏偏又转了回来,这你找我找之下,岂非做了两只迷宫内的蚂蚁。
谢观星打定主意,无论如何,要找到出入这老君村的办法,他才不会去管什么规矩之一百一十条:“外人不得询问出入之途经!”
“老子不问便是,自己去找,你能耐我何?”谢观星暗暗说道。
不过这一打算很快就有了回应。四更刚过,满脸汗水的方胜,终于被一名明明恼羞成怒却在极力保持礼仪的村民领了回来。
果然如谢观星所料,这方胜在巷子中迷了路。初始的逐户拜访,在一更时分就已结束,因为老君村的村民,几乎不约而同选择了一更过后紧逼门户。等到方胜身后的门“咣当”一声关闭,方胜所要面对的就只剩下空荡荡的巷道。
夜近四更,筋疲力尽的方胜终于开始敲打每一户路过的院门,这才生出了方才那一幕。
在房内四处找水喝的方胜,并没有像自己想像中那样买到吃事,更没有查到什么像样的案情。或许那些村中的靓丽女子让他忘记了什么是饥饿,也忘记了来此处的真正目的。
送走了村民,谢观星对着方胜开口问道:“可见到有何异常?”
那方胜在院中的水缸内填饱了肚子,此刻早已爬上了床榻。听得谢观星问询,含含糊糊答道:“吃食无人敢卖,亦不施舍;女子貌美,男子亦长的周正,非我方胜可比!”
谢观星闻言,一阵暗火,开口问道:“你出去这半晌,便只查来这些?”
那方胜一阵哼哼唧唧,明显就要睡去,谢观星哪里容的他这般应付了事,隔着被子,当下便一脚踹去。其人吃痛,只得勉强打起精神继续说道:“访了!访了!莫要再踹。我查了能有十余户,真就……少见老者!倒是在一户挂黄灯笼的人家内,撞见了今日那名女子,只是那女子开门之时……很是愉悦,见到是本官,当即闭户,却是撞伤了……本官的鼻子,明日得闲,定要再去……讨教一番,本官的……鼻子,岂能白撞!”
谢观星还想再问,被褥中却已经响起了鼾声,看来这方胜,当真是累了。
替方胜掖好被褥,熄灭火烛,谢观星出了住处,独自一人前往官衙中的一处所在。
那地方本该在入村之后就即刻前往,可白日里的诸多规矩,让谢观星多了个心眼。他刻意漏过了此处。而现下夜深,无人干扰,那地方又在官衙之内,正好前往查看一番。
揭去门上封条,谢观星进入了正抚令程庆的房内,可借着点亮的油灯观瞧,谢观星再次火往上撞。
死的是此处的正抚令,又非旁人,怎可随意情理刑案场地?这房中一应物什摆放齐整,且一尘不染,明显是被人动过,如此一来,倒是能查出个鸟蛋?这他娘的又是合了哪条规矩?
定了定神,谢观星从腰间抽出一根细丝,只轻轻一抖,那细丝三匝环绕,牢牢固定到了谢观星头顶的房梁之上。
依着过往经验,但凡自缢案件,若仵作验尸无误,又经推官捕头认证,官衙内的正抚令可以安排收敛尸体并抽取悬挂之绳索,恢复场地原貌。可那悬挂绳索的房梁,通常无人会动,若是有仔细的捕快,即便刑案场地内无迹可寻,也可通过查看房梁上绳索的收放痕迹,找到一些尸体上看不出来的信息。
将那细丝在腕上轻轻一缠,谢观星微一用力,脚尖只在墙角的柱子上一点,其人“蹭”的一声便攀上了房梁,随即一个旋身,翻到了房粱之上。
可眼前的一幕再次让谢观星瞪大了眼睛,房梁上干干净净,本该是薄厚均匀的一层落灰,已被人仔细擦拭干净,谢观星想要找到的痕迹半点也没能留下。
“这等仔细的所为,莫要说是为了恢复原貌,分明就是为了消除痕迹!做得倒是仔细。若这正抚令大人真是自缢而亡,何需如此?若没个蹊跷,那才真是奇怪!”轻盈若燕,谢观星自房梁上翻下,却还是忍不住一阵腹诽。
房梁上没有收获,那便只能够在房中寻找线索。这房中属于正抚令程庆的东西原就不多,除了床榻被褥,桌椅茶具,剩下的多是些衣物兵书之类。虽然这些东西已经被人好生“整理”过,谢观星还是仔细翻检了一番。可即便是将每本兵书的扉页都逐一翻阅,谢观星依旧没有任何发现。
桌案上的茶具,谢观星亦有小心查过,只是那茶具清洗的极为干净,测试之下并无异样。整个房中,唯一没有查过的,就只剩下那口搁在墙角的大缸。
依着通道何健所言,村中几口古井,早已枯干,村中用水,须从山上古井送来,所以家家户户多在院中存有蓄水的大缸以备不时之需。因这大缸乃是个盛水的物件,初始谢观星并未在意,可即是再无可查,这大缸就必须看上一看,没有旁的原因,只是因为那缸中用水多少,或可看出此人具体死在几日之前。
掀开木盖,谢观星不免有些失望,缸中的用水清澈,用量亦与程庆死去时日相符。
坐在椅上的谢观星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稳了稳自己的心绪,静静的看着这房中的各式物件。
谢观星坚信一点,若非自缢,即便罪嫌如何谨慎小心,也不可能做到天衣无缝,那破绽一定就藏在某处,只是自己还没有找到。
“冷静,冷静,再仔细想想,还有什么事情没有想到?”谢观星在心底默默念叨,这样的方法他已经用过无数次,每当他感到无从下手,生出焦燥之心时,他都会强迫自己先停下来,冷静一下。也唯有如此,那些模糊的线索,隐匿的迹象,才会一一展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