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一肚子的困惑回返官衙,谢观星与方胜也到了该分别的时刻。
听闻方胜要回返京都,推官厉杰的表情有些难看,谢观星与方胜毕竟是刑讯司派来查案的官员,若仅凭着村中的规矩,还真就不好阻拦。犹豫之下,这厉杰招呼通道何健留在官衙小心侍候,自己则寻了个借口,先行回返那理户张福的院落。
“方总推来此两日,村中尚未尽过地主之仪,若是一定要走,且容得厉杰回禀村中理户及众位长老一声,看看有无妥当安排。”
这样的理由,就是方胜归心似箭,谢观星防心如城,也是全无半点办法,毕竟入乡随俗,涉川人讲究的就是一个客随主便。
谢观星此时很想回到程庆的房舍内看看,自己布下的小手段,若是有人挪动了水缸,当下便可知晓。可是通道何健显然是在归途中受了厉杰的点拨,一入官衙便对自己寸步不离,这着实让谢观星有些头大。若是那水缸之事被人察觉,此时方胜再行离开,就变得很是危险。
谢观星开始有些犹豫,借着强拉方胜一起入茅厕的机会,谢观星提出了让自己代替方胜回返京都的想法。
方胜的反应出乎谢观星的预料,即便谢观星言明厉害,这方胜也是一口回绝。那话儿说得更是慷慨激昂,让谢观星再次感到有些脸红。
“血气所发,非我方胜,义理所至,舍我其谁?杀身成仁,诠忠释义,我方胜当人不让!”
既然如此,头已经有些生痛的谢观星只得由着他去,可“睿智”的方胜,还是很快落出了自己最真实的一面。在哆哆嗦嗦穿起裤子之前,方胜提出了一个小小的要求。
“你好歹先把我送出了村,再有,你那匹马好像跑得快些,且换来用用!”
谢观星非常清楚,若是真如自己和方胜所想,这村中某人存着谋逆的想法,那此行无异于博命,可方胜手无缚鸡之力,又没有兵刃,如何自保?
想了片刻,谢观星将自己腰后的铁尺拔了出来,递向了方胜,并开口说道:“方兄,此行吉凶难料,小弟的官刀不能给你,若你携带官刀,只怕招惹猜忌!你且将此物随身携带,总强过空手,不入官道,不可纵马,沿途所见,莫要有任何停顿,直入京都刑讯司,切记!”
方胜的眼圈有些微红,相处这些时日,谢观星的为人他非常清楚,虽然各取其道,但凭心而论,若非是识得其人心性,即便谢观星手眼通天,他方胜也断然不敢将自己和谢观星绑在一处。
看着谢观星双眼,方胜忽然觉得自己勇气大增,可是连他自己也不明白,到底是什么造成了这一变化?
接过铁尺,方胜说道:“你放心,兄弟我一定小心!”稍作犹豫,方胜再次说道:“若是村中有何不妥,尽快离开!便是有人逃脱,来日再行追捕不迟。”
……
这等话别,难得多长时日。片刻之后,自有何健前来通传,只说村中理户和各位长老设宴款待,请两位大人前往村中祠堂外的偏院用饭,顺便也为总推官方胜大人饯行。
对于村中祠堂,因为就距官衙不远,所以谢观星入村的第一天,就已经有所留意。倒不是谢观星觉得那祠堂有何诡异之处,涉川村落中大多建有祠堂,此处见到不足为奇。只是因老君村的祠堂建得精美,这才让谢观星产生了观赏之心。可谢观星也知道,这不过是一种奢望,无需依着规矩,即便是寻常村中祠堂,外人亦是不得轻易入内,故而,谢观星初始也就是想想罢了!可今日听村民提及,那选种节的仪式,便要在这祠堂内展开,而自己见过的数名老者大多一听闻祠堂二字,神色便或多或少的有了变化。谢观星觉得,自己总需寻个机会前往看上一看。
老君村的祠堂偏院,就在理户张福宅院的隔壁。依着常理,村中百姓祭拜祖先之后,就会在此处用饭,原因无他,只是这偏院相较寻常院落要大上许多,即可图个热闹让先人们“看看”当下的喜庆,又便于往来张罗。谢观星和方胜既是代表官家,也就勉强算得上是贵客,在此处用饭,说得过去。
既是方胜一定要走,谢观星和方胜二人不愿往来折腾,索性招呼何健牵马而行。待到了地方,栓住马匹,二人这才进入院内。
院中的情景,让谢观星颇感意外,倒是方胜,眼前却是一亮。
偌大的院子中只摆设了两席,其中一席,理户张福,推官厉杰,捕头尤敬生,仵作张祥皆在其中,不过那个让谢观星总觉着有些眼熟的鬼面汉子却未曾入席,而是端端正正立在张福身后。另外一席全是老者,中间倒是有两个谢观星认得,一个是当日在村头所见的那位宣读规矩的老者,另一位则是云姓长老。只是所有长老加在一起,不过七人,这和其它地方动辄二三十人相比,确实有些反常。
方胜对那些长老看都未看,他的眼中尽是那些往来应承的美貌女子,其实这也难怪方胜,那谢观星好歹还有个柳如烟,他方胜年纪相较谢观星还大,却每夜只能抱枕而眠,如今生死难料,自是想要及时行乐一番。当然,这行乐的分寸,方胜还是知道,最多不过在那些纤纤玉手上讨些便宜,妓馆中的行迹,在这里,他不敢!
见到二人,那理户张福痰嗽一声止住众人的寒暄,随即招呼方胜和谢观星入席。并将村中长老为两人一一引见,其所言大多是盛赞方胜、谢观星二人年少有为,往来辛劳。对于二人前来此处探查程庆死因一事,却是只字未提。
待饭菜齐备,自有理户张福讲上两句。
“此番两位大人来我老君村,老朽与众位长老未能一尽地主之仪,实是憾事,如今方大人回返,村子清贫,只能聊备饭食以表寸心,还望两位大人莫要责怪!”
对着谢观星方胜二人施礼后,张福接着说道:“先祖有言,无功之赏,不义之富,祸之媒也。我老君村秉承祖训,于清贫不忘古礼,行大道始得泰然。正所谓,正其谊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谋其功,以道为乐,以知天命为乐,以理通安贫为乐,此乃上善之举,尚德之举,诸位以为如何?”
闻得此语,座中“彩”声一片。可方胜的脑袋却“咚”的一下磕到了桌沿之上。至于谢观星则是将一口热茶生生咽了下去。
莫怪这二人如此大反应,这等言语,岂是一个小小通道可以说得?方胜自认为行文第一,脸皮第二,推官第三,今日算是见了个比自己脸皮更厚的,难免因“羞愧”而撞到桌沿。谢观星则不然,他是听不得这种说教,当日刘半山曾于偶然间识得自己弟子这一特点,所以,但有对其人不满,必定找来朝中大儒予以说教,每每那大儒走后,谢观星必定头痛欲裂,口舌泛白,其后但闻之乎者也,谢观星睿智尽失,手足发软。那方胜也是看出了这一点,这才对上古辞令恶补了一番。
好在这张福眼界甚高,似不屑与众人多讲,慷慨陈词一番之后,便招呼用饭。可此时的谢观星双手已经有些发抖,眼神也变得有些呆滞,哪里还有好生用饭的心思。也许正因为这样,谢观星没能留意到,就在自己痛不欲生之时,有一个人也在强令自己忍住笑意。可即便如此,那张鬼脸面具,还是因其人面部抽搐而显得愈发狰狞。
既无酒肉,这吃饭花去的时间就不会太长,入院不过半个时辰,这场欢送的筵席便草草结束,那理户和一众长老只将二人送往院外便匆匆回返,似是还有什么事情要谈。这种状况倒是让谢观星悬着的心微微放下了一些。
依旧由着通道何健指引,二人骑马出村,那何健不知因何原因未能入席,此刻神情恍惚,似是在想着什么心事。这等机会,谢方二人如何能错过?
一些细碎的铁砂开始从方胜的腰间轻轻落下。
此次出村明显要比当日入村绕得路少,想必是因为这何健心不在焉所至。待出了老君村行至官道,看到了往来的路人,谢观星按压刀柄的左手,这才落会到马鞍之上。
方胜此刻已经将那些村中的妙人儿抛到了脑后,既是到了官道,纵马而驰,天黑之前便可返回刑讯司,他的顾虑也少了几分。
看着前方笔直的官道,方胜便如看到了自己吉凶难测的仕途,因勇于搏命而产生的骄傲,让他胸中多少激荡起一些豪气。其人意想着那视死如归的涉川历代豪杰,对着谢观星抱拳拱手。
“谢兄,保重,方胜去也!”随即牵拽缰绳,拨转马头,右手倒持着的马鞭,猛然击上马臀。
随着一阵嘶鸣,那马儿吃痛,连撂几撅子,险些将其人晃落,方胜被吓得赶忙伏到马鞍之上,连连说道:“说错了,说错了,还会回来的!还会回来的!”那马儿好似能懂得人语,头儿摆了两下,窜上了官道,一路飞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