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观星已经在五柳巷的官衙里呆了近一个月。而就在今日辰时,他终于用自己的方法结束了李老蔫关于捆绑的训练。对于在这段时日里到底发生了什么?谢观星想都不愿再去想,他只是总结了一个道理,对于“捆绑”而言,你能爬出去的距离,决定了你能挣脱绳索的可能性有多大。而捆绑的效果,不仅仅决定于松紧,更决定于你对一个“人”的了解。
谢观星很开心,因为今日自己终于有了出去转一转的机会。
今日之前,躺在官衙门后的谢观星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此处官衙,公人公干。若有刑案,请往据此不远的仁厚街官衙报备!”
他不能不这么说,因为大门已经被李老蔫从外面锁上,而谢观星自己,在品尝了二十几种捆绑手法之后,终于无奈的发觉,随着自己一次次的挣脱,那捆绑也变得越来越花哨,大约从十日前开始,谢观星身上还能动弹的位置,也就只剩下嘴了。
好在那李老蔫,或早或晚,还是会醉醺醺的返回官衙,为谢观星解了绳索,再递给他一包自己随便在街面上买来的食物。若非如此,那被捆成“粽子”的谢观星,很有可能会忘了所有“侠”的定义,逐个去“问候”李老蔫三代以内的亲人。当然,即是解开了绳索,又带来了吃的,这问候亲人就不必了,可在心里小小的“问候”一下李老蔫,谢观星觉得,还是很有必要。因为那一文钱两个的炊饼,只要是师父买来的,总会因某种特殊的原因而涨了价钱。
李老蔫认为,自己是一个很尽责的师父。所以,每当谢观星活动开了手脚,也吃饱喝足之后,他都会依着惯例,让谢观星按当日自己教的捆绑手法,将自己绑上。可无论谢观星如何咬牙切齿、捆绑的又有多么仔细,通常情况下,这李老蔫只是轻松的一抖,亦或像条草鱼一样,在地上奋力一弹,那绳索便会悉数脱落下来。
每到这个时侯,李老蔫都会面带得意之色,对着那嗔目结舌,下巴都快掉到地上的谢观星说道:“莫要小看了这捆绑之术,那筋,那骨,那脏器的位置、还有每一块肌肉的大小、力量、所能扭曲的角度,你都需清楚明白,捆绑和挣脱原就是一理相通,便是刑案的探查,亦是如此。知道了其中的牵连,又掌握了内里的关节,知道了最大的力发自何处?那最痛的位置在哪里?那最薄弱的关窍又在哪里?其后只需步步结环下扣、限制往来、缩小可以伸展的空间,临了,临了,如果还能剩下些什么的话,那就是你想要找的东西!”
谢观星不是傻瓜,自是能听出此言不虚,所以谢观星在心里“问候”师父是有的,但嘴上却从未有过一句怨言。每每被捆到身体僵硬的有如一块石头,那其后的“学习”就变得愈发刻苦,他开始觉得,自己正在渐渐接近那李老蔫所说的“道理”,而这,不仅仅是因为很多时侯,他发觉,只需绷紧自己身上的某一块肌肉、亦或控住臂膀的弯曲角度,甚至不过是深吸了一口气,那看似无懈可击的捆绑,就变得豪无意义。
谢观星在观察,观察李老蔫的每一个动作,包括那些看似平淡,甚至是有些莫名奇妙的小动作。可即便是谢观星自己,也不曾想到,就在这观察中,同样也蕴含着无穷的力量,而这力量的存在,让一扇看不见的门,正缓缓的,对着他开启!
日头已近晌午,五柳巷子官衙内的李老蔫很不痛快,他知道,今日怕是不能到巷口“方巧娘”的铺子里去吃酒了!虽然他也知道,自己必须在最短的时日内给这个孩子传授一点保命的本事。因为这孩子若是出了事,他李老蔫极有可能会被再次投入刑讯司总捕衙门的监舍之中。
李老蔫可不认为,这次再进去,还会有当年的运气。人总是在成长的,更何况那个当年放自己出来的家伙。
可是这十多年下来,李老蔫闲惯了,也懒散惯了,让他安下心思带徒,无异于痴人说梦。所以,李老蔫教得很“快”,非常之“快”,方法亦无比简单,可令他没想到的是,那孩子接受技艺的速度,竟能快到如此地步,并且隐藏的,好像比自己还深。枉自己当年“叱诧江湖”,“万众敬仰”,居然也会着了他的道。
……
许是在方巧娘的酒坊中喝的有些多,直到李老蔫觉得自己被人掀翻在地,肩部肌肉的缝隙亦被人紧紧扣住,这才从酒醉中惊醒。他敏锐的感觉到了事情要糟。
如同又回到了当年刀头舔血的那段岁月,李老蔫猛然深吸了一口气,试图绷紧肌肉、挪动脏器,控住关节。他知道,这样的手法,一定是想在拿住自己的同时施以捆绑,但只要自己稍作准备,那么,这世上就没有什么绳索能将自己捆住。可偏偏就在此刻,李老蔫腋下忽然传来一阵痛痒,更有那么一只手指,快捷无比的,在其裆下的某个位置狠狠弹了一下。
“啊”的一声,这李老蔫身体当即一缩,直接便泄了底气。
那一瞬,李老蔫脑海中冒出了第一个词汇“高手!”而当自己的脚趾被人提起,套上绳索。那第二个词汇这才跟了过来,“哪来的?”
李老蔫知道,生死关头,决容不得半分犹豫,于是他使出了最后一招,舌头一翻,一片薄薄的锋刃便出现在了嘴边,可还不等他扭头,喉头忽然一痛,似被人轻击了一掌,随即脖颈上端便被一根绳索牢牢套住,向着后方拽去。
当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塞进了李老蔫的嘴里。李老蔫彻底的感到绝望。他觉得自己很冤枉,若不是因为那个小子;若不是喝了酒;若不是太多平淡的岁月,让自己已经很久没有生出过防人之心,以他的本事,如何能被人擒住?可既然来人见了自己的服饰还敢动手,那必是往日的仇家。也许为了寻到这一刻,已经苦等了不少时日。而此刻一定要擒住自己的原因,无非是不想让自己死得太过痛快。
可李老蔫觉得,这人的身手让自己佩服,即便是死,总需看清楚这擅长捆绑的高手模样。
忍住喉咙里传来的阵阵令人作呕的味道,李老蔫挣大了眼睛,等着那人来到自己面前。可随着最后一个绳结被系牢,李老蔫看到了一只光着的脚,也看到了提着靴子的谢观星。
李老蔫的眼中忽然涌出了泪水,这是喜悦的泪水,当然,这也是羞愧的泪水,但更多的,这是悔恨与屈辱的泪水。
谢观星在猪肉店铺中呆过很长一段时日,所以,他懂得如何避免杀猪时被生猪踢到,也知道怎样让那快疯掉的猪崽老实一些,至于那捆猪和捆人,当然有所不同,但在李老蔫言传身教之下,总会有些地方,可以触类旁通。
看着谢观星对着自己施礼致歉,又将自己抬到大门后面,李老蔫心中忽然泛起一个古怪的念头。
李老蔫决定等谢观星回来。
他要好好的改改课程,教教这孩子,如何去尊师重道。但遗憾的是,很快他就放弃了这个想法,因为他想起来一件事,自己当年,这部分、好像也没学!
穿过人声鼎沸的诸子巷,谢观星看到了王婆婆,她还站在自家的店门口,向往来的游商客旅推荐着自己店中的茶叶。至于有没有哪个冤大头又买走了那四月里的槐树叶子,谢观星没有去管,自从他见过五柳巷官衙内发生的事情,谢观星觉得,诸子巷里每日游荡着的“不义”实在算不了什么!
可能是因为谢观星身上穿着正式捕快的官衣,诸子巷的百姓,乃至于往来的游人客商,敢于正眼看过来的并不太多,但当谢观星望向脂粉店里的柳如烟时,却是对上了眼神。可只是一瞬,那柳如烟就低下了头,面颊上更是微微透出一抹潮红。但谢观星还是看到了她的手指,正悄悄的扯拽着自己父亲的衣角。
当柳如烟的父亲,看清楚了那穿着捕快官衣的少年就是当日诸子巷内人见人恨的谢观星时,其人身体猛地晃了一下,面色立时就变得有些发白,手中拿着的一包脂粉也掉到了柜台之上。
谢观星当然看到了这一幕,他觉得自己本应该很开心才对,可不知是为什么,谢观星此刻反倒是觉得有些不舒服,他觉得那些往日的嘲笑,调侃似乎更能让自己感到一些亲近。他毕竟是在这里一点点的长大,这里的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曾向他捧着的碗中倾倒过饭食。他不喜欢这被疏远的感觉,更不喜欢街坊邻居看到他时,那种闪烁回避的眼神。
谢观星忽然觉得这一切都很无趣,他不想在这里滞留,他要去一个地方,一个或许能让他真正感到开心的地方。
买了些纸钱、酒食祭果,谢观星出了诸子巷,来到了那条在京都静静流淌了好几百年的永宁河边,透过遍布河岸的杨柳,谢观星看到了那座自己无比熟悉的荒废石桥,也看到了石桥边,遍布荒草的两个小土丘。
谢观星知道,自己不能在那桥边祭祀,如果被人查觉,很快,自己父母的坟冢便会被人迁走。京都附近的墓地,大多是豪门大户的祖坟,而官家指定的墓所,寻常百姓根本就购置不起。所以谢观星明白,自己还需在忍耐一段时日,他要体体面面的挣来那四百两纹银,再体体面面的将自己的父母移葬到官家的墓所当中。
在柳树林中,谢观星开始了自己今日的祭拜。谢观星已经想不起父母的样子,也记不起当年究竟是谁将自己的父母安葬在此处?那段记忆实在太过遥远,遥远到谢观星曾无数次的怀疑自己到底姓不姓谢,谢观星曾听诸子巷故去的一位老者讲过,自己打小便在这巷子中乞食,因为白日里口中唯有“谢谢”二字,可一到了晚间,就会独自一人跑到那石桥上去看星星,所以才会被街坊们起了这么一个古怪的名字。
谢观星不敢肯定这故事是真是假,但父母安葬的地方,他却是自小便知道。如今,自己到底姓什么的问题,对谢观星而言,已不再重要。谢观星认为,只要是自己觉得开心,那就很有必要来这个地方,去远远的告诉自己躺在坟冢中的家人一声。他相信,自己的父母,此刻也一定他天上的某一个地方看着自己,而他要做的,就是让他们看到自己脸上的笑容。倾听自己讲述一个个关于他们宝贝儿子的故事。而只要做了这些,其它的,怎样都好!
但是今日的祭拜却不很顺利,因为谢观星忘了,自己身上还穿着捕快的官衣,当然,也许谢观星没忘,他只是想让自己的父母看看自己如今威风的样子,可是一个捕快在永宁河边祭拜家人,对京都的百姓而言,自是少管为妙,可对于某些大人物的子女而言,却会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