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谢观星和王敬一聊的热火朝天,渐渐开始称兄道弟之时,匠作司的作坊内,即将发生一件很小的事情。
范铸带起的烟雾、混有汞液的金泥、还有洗银水所散发出的特有气味,让整个金银器作坊内的空气,显得格外辛辣刺鼻。不过,那些从事金银器制作的匠人,大多已习惯了这些烟雾和味道。甚至对于某些资历老的匠人来说,如果能闻到这些气味,倒是件令人开心的事情。因为不知道从什么时侯开始,他们发觉,自己本来很灵光的鼻子,已经成了一件最无用的摆设。
一如往日,身着青衣皮护的工匠们,此刻正各自忙着手中的活计。那锤金锻银、錾纹刻花的繁杂声响与往来报备的吆喝声混杂在一起,在众人耳边反复激荡。同样习惯了在这声响中劳作的匠人们,并没有谁真的将这常人无法忍受的所谓噪音当做回事,听得久了,那声音可能远比戏坊中的唱曲要来得动听。
可就在这众多声音中,突然混入了一声脆响。而就是这声脆响,让本来热闹无比的作坊内瞬间安静下来。众人齐齐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望向了作坊内的一处高台。
一名看上去很是年轻的匠人,跌跌撞撞的跑上高台,跪在了那里。
“掌司大人,小的不慎,鎏金时打翻了盛放金泥的容器。”
高台下立时传来一阵吸气之声。
熟悉匠作司大人脾气的工匠们知道,这个年轻的匠人要倒霉了。
可怪异的事情却在此时发生。一向以严苛著称的掌司大人冯成似乎并没将打翻金泥的事看在眼里,其人一边低头摆弄着手里的精致的小茶壶,一边开口询问道:
“你入匠作司多久了?”
“一年零两个月。”
那年轻匠人的身上开始发抖,话语也带着明显的颤音。
“你知道一个人若是想学会煮茶,需要多久吗?”
“小的不知!”
“我也是最近才知道,最快的也就三天!这很多事都要讲个天份,怨不得你。大人我当年可是学了将近半年。你下去吧,日后小心些便是!”
匠作司内的锤打之声再次响起,两名年老些的匠师凑到了角落之中。
“大人这段时日是怎么了?”
“我如何知道?总归是好事情,大伙提心吊胆了这些年,难得见他有心情好的时候!”
“我总觉着哪里不对,一号房到底在做什么物什?自打那地方拉上了蒙布,大人就跟丢了魂似的!”
“老王,你是不是脑子有病?又掐丝、又吹珠、又点翠的,能做个什么物什?莫要看着眼红,就说些咸淡话,好事情如何轮得到你我!何况大人也不容易。自打夫人故去,没了往来照应,这掌司的位置有多少人盯着,你又不是不知道?还是莫管闲事,好生应承,来日总有机会!”
“那泼妇死了倒好,省得没事老跑来这里添乱!”
“这话你也敢说?当日不知道是哪个上赶着给人家送礼!”
“莫再说!莫再说!晚间请你喝两盏还不成!”
“这还差不多!”
……
能在旁人忙碌时,找个地方聊天,或许对匠作司的两位匠师来说是件极为惬意的事情,可对于掌司大人府中的某个仆役,却具有更大程度上的意义。
和王敬一的闲聊,让谢观星多少听出了些东西,可是这些东西到底和自己在查的案子有多大牵连,他一时还真就理不出什么头绪。
不论是陆姣姣还是王敬一,他们都似乎是在无意间透露了一个信息。那个死去的赵四,手脚并不干净。可若是说到这“不干净”的缘由,却让谢观星多少有些难以接受。那赵四从没动过府中值钱的物件,他感兴趣的或许只是茶房中的供茶而已。
当然,不是很喜欢喝茶的谢观星,自然无法理解好茶对一个真正好茶之人存在着多么大的诱惑。他也不知道,真正极品的茶叶,需要用黄金来计量。
在谢观星看来,一个仆役顺走些茶叶,能有什么大不了的?他谢观星煮茶的时侯,好歹也会喝上两口。他更感兴趣的是,当日冯府大公子和赵四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对于赵四的被打,王敬一给出了答案。当日冯府大公子在房中赏玩字画,百无聊赖之际,差人招呼赵四奉茶。可不知道为了什么?在茶房煮好茶端将过去的赵四,却在奉茶之后,挨了大公子的一顿暴打。听王敬一的女儿、主事丫鬟王惜梅所言,当日大公子口中只是不断重复着一句话“”打死你个吃里爬外的奴才,平白糟贱了这好的物什”。可糟贱了什么?大公子没提,那赵四事后也是不说。不过听王敬一所言,赵四回房后曾有过抱怨,只说“都是那陆姣姣害了我!”可如何害的,依旧没人知道。
不过以王敬一的判断,那物什多半还是和茶叶有关。
谢观星不是没有想过,会不会是有人在茶水中下毒?可但凡下毒杀人,总需要有个缘由。可通过和王敬一乃至府中其它仆役交谈,谢观星大致知道了大公子和那赵四的秉性。这大公子性情孤僻,平日里除了和他爹一样,喜欢喝上两口好茶;再就是到京都几个有名的妓馆里寻个风月。若没了这两样事,其人基本老老实实呆在自家房中临摹字画,从不外出与人交往。而那赵四,原就是府中的老人手,每日辰时进入冯府,戊时便独自返回自家在府外的住处,除了那个“不干净”外,就再也挑不出什么太大的毛病。
这等不招事的人物,却相继被人毒杀,总归让人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可若说这案子古怪,真正古怪之处却又不在此处。
谢观星看过卷宗,依着当日验尸仵作的记录,那冯府的大公子,还有负责煮茶的赵四确系中毒而亡。可因何物中毒?中的又是什么毒?那仵作却只字未提。至于推官的问询记录,就更是有些邪门。来自妓馆老鸨、头牌乃至仆役的言语及佐证。其记录之详尽,讯问之彻底,即使是谢观星也自叹弗如,可末尾结论,居然只写了“未见有异”四个字。这明显不合规矩。
依着自己做影卫时的经历,谢观星隐隐感到事情有些棘手。他知道,一定有某种力量中断了刑讯司的问案,不然,为什么推官在妓馆查的如此仔细,可一到了冯府,却只闲聊了两句,连个记录都不做便草草了结,这中间若是没些名堂,委实说不过去。
也许正因为这个缘由,他谢观星才会进入冯府。原因很简单,既然刑讯司的官员查到了冯府就勒住了缰绳,那么冯府内,就一定有着什么不能触碰的东西。
……
看着对面空空如野的床铺,谢观星的头有些胀痛。那床铺上赵四的被褥包裹,在他来之前就已经被人收拾的干干净净,如今也就剩下茶房自己还没有仔细查过,不是谢观星不想查,而是因为陆姣姣根本就不给他谢观星独自呆在茶房煮茶的机会。
夜入三更,房中的仆役们看似都已熟睡。排除鼾声的影响,谢观星静下心,仔细聆听房中每个仆役的心跳声音。这也是李老蔫教给他的本事。为了能在一阵破锣烂鼓声中听到一根针落地的声音,他谢观星当初可是吃了不少苦头。不过这本事的妙用,曾多次救过他谢观星的性命,因为一个人在真正入睡后,心跳就会有所放缓,可如果一个人鼾声如雷,心跳却一如平常,那这人想做什么,就值得谢观星好好去想想。
确定没有人装睡,谢观星悄悄下了床铺。将被褥堆成人形,他不敢再有耽搁,因为天晓得有没有哪个水喝多了,半夜爬起来出恭。
提着衣物鞋袜出了住处,谢观星藏身到了一处相对阴暗的角落。
穿好衣物,谢观星从怀中掏出一物,只轻轻一抖,整个人瞬间就消失在了阴影当中,他要去茶房好好查查,因为那里是死去赵四,唯一可能留下些什么的地方。
夜色中的冯府无比安静,寒冷中透着一股萧索的味道。谢观星穿得虽是不多,但相较于五柳巷官衙内的那口老井,这寒冷也就算不了什么!不过片刻,谢观星就到了茶房门口,可是他看到了一件非常诡异的事情。
茶房的门此刻正虚掩着,内里透着烛火的微弱光亮,而那光亮中还似有人影在晃动。
谢观星开始有些犹豫,他知道,茶房门锁的钥匙,并非只有他谢观星才有,而以往赵四夜间不在,也确实出现过府中有人睡不着,半夜跑来茶房自己煮茶喝的事情。可如今又不是夏日,哪个会闲着没事,扛着地冻天寒跑来此处?而且,既是有茶房的钥匙,身份自是不低,找人招呼他谢观星一声不就得了,何须自己动手?难道来人还有别的目的?
谢观星打定主意,他要看看来人是谁?
缓缓推开门,谢观星走了进去。茶房内,被罩在铜制承架内的烛火正缓慢燃烧着,可眼前却见不到一个人影,不过,以谢观星听力,他还是听到了一个人急促的呼吸与心跳。可还没有等他转过身,一双手就已从身后探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