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很大。
大得找不到我们自己。
这是师父时常与我说的一句话。至今我也仍然无法理解,我觉得江湖就在那儿,而我们,就在这儿。但我从来没有跟师父争辩过,因为这一句,只是他忘记了我们的银两藏在哪儿的时候,不得已找的借口而已。
因为江湖很大,所以这里有很多的门派。
有的门派也很大,有官府的认证、有田有地、甚至不用干活也不会饿死,比如少林和武当;当然,也有的很小,小得一顿饱一顿饿,比如我们。
我们这个门派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师父,另一个是我。
师父也不是什么出名的大宗师,据说出自武当山、懂点医术、似乎还会算命但算得不是很准。人家叫他张天师,不过那是受了他的恩惠的时候,别的时候就叫他张老道。而我,原本姓韩,不过师父给我改了名字,叫张小寒。
我说师父你太懒了,取个名字都懒得动脑筋。
而师父回答我说,名字是你的命里带来的,你就叫韩。
我无从辩解。
倒不是我没有辩解的理由,而是,在这个问题上,我不敢和师父顶撞。我从七岁开始跟着师父,到现在已经十年,假如因为触怒了他而将我赶走,那我就不知道该怎么活了。我们的门派虽小,但却是我活下去的根本。
因为这个江湖有很多的门派,所以他们总是打起来。
我们将明面里的称之为正派,而暗地里的就叫做邪派。当然,也不一定总是正派和邪派打起来,只是因为这两派打起来不需要什么理由而已。于是,他们打起来的地方,就是我和师父的门派谋生计的地方了:
很简单,只要从被打死的人身上取下钱财就可以。
以前我跟师父说,那是别人的遗产,你这样拿走是不道德的。
而师父又回答我,说钱财乃是身外之物,不是他们命里带来的,而且他们也带不走。那既然带不走,就要赋予它留下来的意义。
那就是,进入了师父的腰包里。
这一次,我依然没有辩解。因为如果辩解,那我就得饿肚子了。
师父这个人很奇怪。
但凡两派打起来,有死的,自然也有伤的。师父说医者仁心,遇到伤者,他都会耐心地救下他们的命,尽管有时候只要再等上半个时辰,等那人死了,腰包里的钱就成了我们的。而也有例外的时候,那就是遇上一些人,师父会借机好好地敲诈一笔。人快死的时候,总是不记得钱的,所以师父的这一招百试不爽。
这时,我就会觉得师父说的钱财乃身外之物,是对的。
就是觉得,师父这样的两套标准,还是不道德。
这是对待正派中人。而邪派中人,师父往往会直接给对方补上一刀,等都不用等,就把对方的钱收到了自己的腰包里。同样的例外也有,也是遇上一些特别的人,师父会分文不取地替人救命,也没有趁机敲诈。
这时,我觉得师父的标准,好像根本就没有标准。
“张小寒!你要是再背地里说我坏话,今天就要你睡街上去!”
“哦。”
对于这样的师父,我是没有半点办法的。
当然,师父这个人虽然奇怪,但也有值得称赞的一面。他总说我们这个门派是正派,所以行走江湖就要劫富济贫,那些敲诈来的巨款,多半都被他拿去救济穷人了。穷人很多,而有时候青楼里的窑姐们,在师父的眼里也是穷人。
这,也就是我们经常饱一顿饿一顿的原因。
谁来救济我们?
答案是没有。所以我常常想将那些银两储起来以备不时之需,但是很可惜,财政大权不在我的手里。唯一一次趁师父出去喝酒偷来的两个铜板,都在师父一顿暴打之后,不得不原原本本地交回了师父的手里。
他总说我还小,拿了钱,就会去外面做坏事。
师父问我,你想拿那些钱去做什么?
我说,救济穷人。当然,我说的穷人,指的是我们自己。
于是接下来就又是师父的一顿暴打,因为不久前他才跟我说了窑姐也是穷人的话。这仿佛正应了师父的预言,我有了钱,就想去做坏事。
逛青楼看窑姐,就是坏事么?
不过,两次暴打之后,师父就带我去吃了我最喜欢的四喜丸子。那时我们在开封,是我们游历江湖途经、却也不会停留太久的地方。我和师父这样漫无目的地满天下跑,对我来说唯一的好处,就是可以吃遍天下美食。
但我依然只喜欢四喜丸子。
这么来看,其实师父很疼我。
他总说等他死后,我要继续这样不停地游历江湖,继续做着他劫富济贫的伟大壮举。我没有回答,因为我从来没有想过,我会坐上我们门派的第一把交椅,尽管有第一把没有第二把,甚至,我们整个门派就只有这一把椅子。
但是今天,师父没死,我却依然成了我们门派的老大。
之前武当和人在洛阳郊外打起来,我和师父匆匆赶去,结果钱没弄到,师父却失踪了。也就是说,两个人的江湖,如今只剩下我一个。
从此,寻找师父,成了我独自游历江湖的一大原因。
……
师父是个疯老头。
我在背地里常常这么叫他。但偏偏是这么一个疯老头,从来没有离开我的视线超过六个时辰,没有例外过。可是这一次,我隐隐有些不寻常的预感。
因为已经十二个时辰了。
我饿了。
我并不反对师父将我们门派托付给我,但至少,他应该先把财产分一分,一个门派,或多或少都应该留下一些遗产。我清清楚楚地记得,前不久在开封替人算命讹来的十两官银,可都还藏在师父的袖子里呢。
尽管师父可能只分我一两二钱,但我不嫌少。
所以,在师父失踪的第二天,我来到了当地的县衙。
这片区域受辖于洛阳,但离洛阳城还有那么一些距离,从那县衙门前的牌匾我知道,这里叫做新安县。记忆中,我一直对官衙有一种深深的恐惧,所以这一次也没有例外,我只站在县衙的门外,与接待我的人沟通着。
当然,以我的身份不可能让知县来迎接我,在我面前的,是一个衙役。
这时,西边的晚霞,有些好看。
“你说的那老人家,叫何名字,何时失的踪?”衙役问我。
“姓张。昨天夜里。”
“多大岁数?”
“五十……五十五?算了,五十二岁半。”
我回答他。其实我也不知道师父究竟多大岁数,因为他从来没有离开过我的视线,所以在我的眼中,他似乎就一直是十年前那个苍老的模样。五十是我目测得来,而五十五是我的推算,但都不准,于是只有折了个中。
“你直接说五十多岁不就得了。”
衙役骂我,又问,“那他是何籍贯?可是我洛阳人士?”
“不是。他说他从武当山来,但是又说着辽东的口音。”
“湖广籍?辽东口音?”
这时,衙役似乎发现了什么异常,“湖广人在我河南失了踪,没有上头的指令,我可不敢乱查。还有,那辽东口音的湖广老头,怎会来了我洛阳?”
我也开始有些慌了:
“……不清楚。”
“我看你来路也不对。我且问你,你又是哪里人?官府文牒先拿出来瞧瞧。你那手里拿的又是什么东西……呔!你往哪儿跑?!”
衙役说着,而我已经开始撒腿就跑。
夕阳下,我一路飞奔的身影,再也没有那么美了。
……
师父说,我是个行走江湖的人。
而江湖,就是三山五岳、五湖四海。其实说得好听叫跑江湖,而说不好听,就叫跑路。试问如果能够安居乐业,除非年少无知,谁又会情愿流浪天涯呢?当然,我也不是两种中的其中一种,只是因为,我没得选。
我也不知道师父属于哪一种,但十年来,他就是这样带着我到处跑。只是与我不同的是,他没有官府的文牒,也能来去自如地接受着官差的盘问。我认为这是因为他有一张疯疯癫癫的嘴,而恰好,那是我没有的。
所以,我只有选择跑。
由于多年在师父的带领下干着坑蒙拐骗的勾当,我没少这样死命地跑,所以很自然的,那衙役并没有跑过我,不知道被落在了哪个后头。
镇外,我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这时才发现,一路追随我的晚霞消逝,天已经黑了。
我忍着饿,开始四面环视,想要思考一个能够弄到食物的办法。但结果很失望,我只看到一处墙脚,三个同样不明来路的少年。
当然,他们跟我不一样,并没有挨饿。
因为我看见其中的一个正压着另一个,两只拳头死命地砸在对方的脑袋上;而还有一个,则在一旁呐喊助威。那被压住的少年,夜幕下只觉得他生得白净,穿的也十分奢贵,但通过经验我得知,奢贵的人通常都不经打。
没有多久,我就看见他们停了下来。
而以我多年来分辨死人与伤员的经验来看,那个白净少年,在挨了十一个并不算太狠的拳头之后,已经彻底断了气,叫都叫不出来了。
很明显,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