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
我记得师父说过,杭州的酒,最香。
于是我们游历江湖的十年中,来这里的次数是最多的。我清清楚楚地记得,一共是十七次,而待得最久的一次,则长达半年。
我觉得,师父喜欢这里。
因为他常常抛下我,自己一个人出去。
他应该是去喝酒,然后醉醺醺地回来找我;当然有时候也没醉反而异常的清醒,而那是因为,他已经出去了几天几夜,醉了,也早该醒了。这时师父就会跟我说一些奇怪的话,让我感觉他不再是我以前的师父了。
之后不久,他又继续带着我浪迹天涯。
又变成了我以前的师父。
所以,师父出去的时候,我就一个人在杭州瞎逛,反正他总能找得到我,并且,他临走前还会给我一些银子。只有在杭州的时候,他才会给。
这很奇怪。
但这样造成的结果就是,我对整个杭州无比的熟悉。
甚至,超过了南京。
我曾跑遍了半个杭州城,只为一一尝试,哪一家卖的糖葫芦最好吃;也曾因为等师父等得无聊,看遍了西湖的每一处风景;更是因为某天师父忘记留钱而偷了人家的包子,被从苏堤一直追到了灵隐寺,最后是那些老和尚救了我。
我熟悉这里的每一寸土地。
……尽管,我和它彼此都很陌生。
除了对幼时岁月的怀恋,我倒与它并没有什么感情。
记得上次我和周恒他们从洛阳逃出来,我说打算躲到杭州来,却也只是因为我对这里十分的熟悉,乃至于,杭州府官衙里的几个衙役都认识我。
我们是一起听说书的时候认识的。
周恒说:你吹牛吧?
我说:别看那时我小,我可已经是个地道的江湖人了。
记得,那会儿还无比幼稚的我,学着书里说的,拍着比我高几个头的小伙子的肩膀,一起称兄道弟;我请他们喝酒,而他们总是买糖葫芦来送给我。
不过,那时,似乎也并不懂江湖。
我是说,真正的了解。
……只有经历过,知道并不如书里说的那样,才算真正的了解。
说完这些,我听到车里的江思燕偷偷笑了起来。我也没有理会,只对周恒说我们不需要陆本忠为我们找的那个向导了,我自己一个人,便能带你们游遍整个杭州;当然,如果你舍得花钱的话,我可以先带你去最豪华的客栈安置行李。
于是周恒说,没问题,难得出来一趟,可不打算吝啬。
我说,得嘞!
……
王镖头忙着送货,很快便与我们分别了。
我下了车,牵着马,带着周恒阔步走在杭州的大街上,竟有一种回到了家的错觉。当然,车上还有一个江思燕,但她从来都不说话。
“到了,就是这儿!”
我一手牵马,一手遥指着前方挂得高高的牌匾:
悦来客栈。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而有江湖,就有悦来客栈。
我不知道这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情怀,但似乎,每一个江湖人,都钟情于这个地方,甚至就连说书人的故事中,也总会有各种各样的桥段,发生在这个神奇的客栈里。所以,此刻我遥遥地指着它,竟也有一种莫名其妙的自豪。
当然,归根结底,它就是一家全国连锁的客栈。
五湖四海,只要有人的每一个地方,似乎就会有它的存在。
孔圣人说,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也许,它的名字就是这么来的。跑江湖,便靠着这么几个亲朋好友,没准,这便是江湖人钟爱它的原因。
“就悦来客栈?”
周恒似乎皱了皱眉,“这也太掉档次了吧?”
“你懂什么?”
我告诉他,这里是全天下第一家开业的悦来客栈,也便仿佛是这整个江湖的发源地。据说创建于南宋之前还早,也便是说,这里,也算一处名胜古迹。
而且,作为悦来客栈的第一处产业,这里的装潢,可胜过了京城任何一家豪华的酒楼;再加上悦来客栈成立已久,根深蒂固,后面的东家又广结天下英豪,可以说,城中官家提供的驿馆,都未必有这里住得安全。
“有没有这么夸张?”
“佟家老爷子不是开镖局的么,当年为了方便走镖,本打算同时也稿搞客栈这一行来的。结果,就是因为怕得罪了悦来客栈,才打消的主意。”
“行,那就这儿吧,你说了算。”
“嘿!”
我笑了一声,往前阔步走去。
方一踏出两步,那客栈里便出来一个伙计,无比热情地接过了我的缰绳,显然是替我们把车拉到后院。随后我把江思燕接下了车,领着她和周恒,继续往前踏入了悦来客栈。这一刻,竟有无数亲切的感觉,浮上心间。
此处,是偌大的一个四合院。
前厅修得无比宽敞,也正是这悦来客栈的核心。
只见其中人来人往,跑堂伙计们的声声吆喝,忙忙碌碌,此起彼伏;坐在其中的客人们或逸致闲情、或风尘仆仆,有的小憩品茶,而有的匆匆进食。
也有一些来历不明的人,但没有人去问,也没有人去管。
东边的那一角,似有一个骚人泼墨作画,引来旁桌甚至过路人纷纷围观,小小客厅,却热闹得宛若街市;西边那一角,两个壮硕的汉子扫去碗碟,就着桌子比试起了手劲,也有人吆喝喧哗,亦或是哄笑讥嘲,不亦乐乎。
而南边茶桌上,板子响起,说书人口吐莲花,大说特说:
“话说武当真人张三丰,当年被少林寺逐出了师门,颠沛流离,辗转江湖十余载,某一日,便是来到了咱们杭州,就在北边那西湖小筑上……”
“你少唬人了,如今哪里还有西湖小筑?”
“如今是没有,但你怎知当年有没有?你是要听不听,不听便别嚷嚷!”
“先生,您继续!”
“话说张三丰来到了西湖小筑,只见那……”
“……”
“好!”
听书的人群中,一声声喝彩远远传来,无比清晰地落入我的耳中。只看着眼前的这一幕幕,仿佛真的回到了幼年时候,那时,我便在这般江湖中嬉戏玩耍,渐渐长大成人。谁能想到,也许本该走向仕途的我,成了一个江湖人。
周恒:想什么呢?
我:这里变化很大,很似乎又没怎么变。
周恒:变的是你。
我:或许。
我领着他们来到柜台,开了三个房间,并订了一桌好酒好菜送到房间里。这里颇为奢华,所以也是贵得紧,这就足足花了我五十两银子。
记得,在别处的悦来客栈,可是叫一个实惠……
当然,此时的我,有钱。
之前那一票带来的收益,再加上周恒发给我的分红,如今的我,可是将近有了三万两的储蓄。当年流浪江湖,饥一顿饱一顿,哪里想到会有如今这般,我想起当时想要置办房产的打算,但细细一想,似乎又觉得没有多大意义了。
诚如周恒所说,经历这么多,是我变了。
……
周恒来杭州,其实也带着一些正事来的。
他打算拓展产业,所以把目光放在了苏杭两地的丝绸上,计划开个布庄,算是他新安老家干的老本行。吃过了饭,我便陪他去考察了一番。
江思燕被我留在客栈里,这回,她倒很乖,什么也没问。
仅仅只用了一个下午,我和周恒来到布坊里跟人谈了一会儿,很快便把合作的事宜敲定了下来。人出货,周恒就负责把货拿到进城去卖,由于跟我学了不少狐假虎威的本事,这一次周恒倒是谈得了一个十分满意的价格。
他说他与陆本忠有来往。
而陆本忠拥有这江南数不清的人脉,谁不知道。
于是人布坊的东家就做出了让步,并且颇有巴结周恒的意思,签完字画完押之后,还无比盛情地邀请我们留下来吃了顿饭,颇为奢侈。
其间,我一句话也没有说。
只看着周恒自信满满侃侃而谈,心中不由得有些好笑。
……人陆本忠是跟你有来往吗?人还不是看佟老爷子的面儿!
当然,这场生意,迅速就谈成了。
周恒很满意,所以回来的路上一直攀着我的肩膀不住吹嘘。这一场晚饭吃了不短的时间,也喝了不少酒,不过,我很清楚自己没有喝醉。
却因为没喝醉,总想起一些事情。
倒也没想什么,只是在想,江思燕此时有没有吃饭?
她该不会又像上次一样,一直等我回来,房间也不敢出就生怕我回去找不到她。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这么想,但只觉得,这样的江思燕,傻傻的,却是有些可爱。我竟有些害怕回去晚了,就像总是害怕很多事情一样。
“你走慢点,头不晕么?”
周恒落在我的后面,朝我直招手。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哦对了,你那屋中可是有姑娘在等着,是应该着急一点儿。没事,那你先去,我一会儿就赶上来了。”
“你喝醉了。”
我瞪了周恒一眼,退后两步,踹了他一脚。
我们慢悠悠地回到悦来客栈时,已经到了深夜,怪就怪周恒非要拉着我去青楼听小曲儿,我费了好大劲儿死活才把他给拉了回来。这时我才确定他的确是喝醉了,于是拉着他回到客栈后,不得已先安置了他。
弄完这些,我才从他的房间出来。
而这时,昏暗的楼道中,只有尽头那一盏灯亮着。
我看到了眼前的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