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从汴河码头出发,向着江南缓缓驶去。
因为是货船,所以船上人并不多。
除了那堆货物之外,加上我们只有七八个人。与我们相邻的是一个三十出头的男人,他说他是因为家里老爹把家产赌光,才不得不外出寻求生计;而对面那个老头,则是下江南找儿子;还有一对夫妇,因为欠了债,被债主责难,才不得已选择了跑路。总之,船上的每一个人,都有各自的原因。
不过,我心里明白,这些话里至少有一半是不可信的。
正如我们仨的说辞,说我们是去京城赶考的学生,因为没钱才乘了这艘本是运货的货船。这句话里,只有去京城和没钱,是真的。
当然,这些也都是从周恒和他们的闲聊得知。
我并没有什么兴趣与不认识的人侃侃而谈。只是,我却也大致猜到了,当初为什么家世如此悬殊的周恒和守田,会结交在一起。
我就这么坐在船上,日复一日。
而守田似乎因为晕船,又似乎是因为担心他娘和他妹子,始终没有说话,除了吃饭的时候,就一直躺在阴暗的床头,不知道想些什么。
对了,那二两银子,是包括了路上的水食的。
这艘船的主人叫九尺,是个四十来岁的粗汉子。据说以前是卖布的,因为一丈布他总会少人家一尺,所以就得了个诨名叫“九尺”。我看得出,他也是一个江湖人,更何况,假如不懂江湖,也不可能做得了他这一行。
所以,二两银子,他倒也没有计较。
我正这么想着,突然九尺下了甲板,招呼我们暂时不要出去。
说完,就急匆匆地上去了。
……
这时,船也停了。
我们已经走了四天,如果猜得没错,应该即将出了河南。
九尺的这般姿态,让我不由与船中的另外几个人对视了一眼,都知道,是遇上官府的盘查了。一路走走停停,这样的盘查,并不鲜见。
只不过,九尺既然敢赚这种银子,定然也有他的能力。
与前边的每一次一样,我隐约听见甲板上,九尺在和一些官差有说有笑,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笑起来也有几分好看,让人不会觉得是大恶之人。我瞧不见他是否塞给了那些官差通融用的银子,但我也知道,一定有塞。
没过多久,船又缓缓行驶起来。
“九尺哥,怎么了?”
看到九尺走下甲板,周恒亲切地问了一句。尽管,九尺的年龄搞不好比他爹的年龄都大。但,他似乎听了我的话,坚持四海之内皆兄弟。
“没事,例行盘查。”
九尺笑了笑,向我们所有人说道。
我看见他的手中拿着一些白纸黑字的东西,上面似乎还有官印留下的红色印泥。他说,最近洛阳跑了几个杀人犯,让我们跑船的小心一些。
顿时,我和周恒都紧张了起来。
守田还在睡,他倒是肯定不知道。只见九尺别有意味地看了我和周恒一眼,顺手将那手中的东西揉作一团,抛在了某个角落。他依然只是笑笑,什么也没说就顾自走上了甲板。那团纸,也落在阴暗的地方,无人去理会。
我松了口气。
我能猜到,那正是通缉我们仨的官府告示,而且这一次一定已经画清楚了我们的画像。九尺之所以没有指出来,我想是因为,他收了我们的钱。
尽管,只有二两。
但江湖就是这么一个奇妙的地方。
传统意义上的是非对错,在这里似乎都难以行得通。我们用区区二两银子,以及一声“九尺哥”,就买来了九尺对我们罪行的包庇;而因为二两银子的口头承诺,也让那通缉令上的上百两官府赏银,在九尺的眼中变得一文不值了。
他们把这个叫做江湖道义。
而我觉得,这其实就是扭曲是非。
当然,我觉得归我觉得,最终,我也必须遵循这个道义。
因为,我人在江湖。
……
出航的第六天,我们的船入了淮河。
这一天风和日丽,所有人难得地都到甲板上来晒太阳。他们一时兴起,还聚在了一起赌钱,当然,提出这个要求的,就是那个自称家里老爹把家产输光了的男人。我没钱,也不喜欢赌钱,所以只有远远地看着他们赌。
都是跑路的人,所以赌得也不大。
周恒也没钱,但在那个男人的盛情相邀下,还是小玩了几把。不过条件的是输的算那个男人的,而赢的就算周恒的,空手套白狼。
我并不确定周恒喜不喜欢赌钱,但师父不爱赌,他说他不喜欢那种将命运付诸在一盅骰子里的感觉,但其实他就是舍不得。师父不赌,所以我对此也不精通,只是看周恒掷骰子的手法,应该在赌桌上也有几分本事。
……毕竟,他是有业余生活的人。
几盘下来,周恒已经赢了不少,但结果他都没要钱,而是全都还给了那个男人。假如换成是我也许并不会还,不过我知道,论起处朋友,我比不过周恒。
他们俩,此时已经兄弟相称了。
赌局还在继续,但我已没有了什么兴趣。
天边,云层照下的阳光显得有些刺眼,一片明媚中,总感觉几分阴翳。
守田只上来看了一会儿风景,不枉此行之后,又继续回甲板下睡觉去了。这时我才知道,他不是因为思念家人,而是的确晕船晕得厉害。
船上,笑声一片。
九尺并没有跟他们赌,因为一个真正的江湖人,是不会对赌感兴趣的。他们不相信听天由命,而是,选择把命运牢牢把握在自己的手中。这仿佛正应了师父的那句话,赌局上生死一念之间,那种感觉,太让人害怕了。
九尺来到我的身边,这时我们已经离人群很远。
他问我:杀了人?
我说是。
我只看着河上与我们交错而过的一艘艘大船,没有多说话。
而九尺也没有多说,或许这仅仅只是一句搭碴儿所用的开头,只是,如果被外人听见,感觉恐怕就有些古怪了。他顺着我的目光看去,说那些表面打着各地商号的船,其实是运私盐的,还叫我可不要跟外人讲。
我问:你怎么知道?
他说:我混了这么多年,有什么不知道的。从你们一上船,我就知道你们是犯了事儿;只是没想到,居然是杀了人,还是杀的官家的人。
我:那你还敢留我们?
九尺:跑江湖自然有跑江湖的规矩。那天我不收你们,以后就没人再做我的生意了,所以你们因为犯了什么事而跑路,我管不着。
九尺说,江湖,就是在这么一个奇怪的秩序下。
就像此刻我们眼前的这些商船,九尺知道那是运私盐的,而且官府也知道,只要上面说一网打尽,那么只要十天半个月,整个淮河就不再会有那些船了。这幕后是一个怎么样的情况,没有人知道,也不会有人想知道。
“我看你们年纪轻轻,以后的路,不好走啊。”
最后,九尺对我说了这一句,仿佛平时师父教诲我的时候一样的口吻。
“我知道。”
我回答了这一句,有些无奈。
……
这天,很快就下起了雨。
狂风暴雨,摧残着这艘破旧的船,惊涛骇浪中,摇摇曳曳。
守田难受得不行,我和周恒不得已安慰着他,其实各自的肚皮里也是翻涌不止。整个甲板下,所有人都是极其的不舒服,谁也没有料到。
刚才,都还是晴空万里。
“嘭!”
突然,一声巨响,船只似乎撞到了什么东西,猛地停了下来。昏天暗地,风雨不住拍打着舺板,急促、而又显得十分喧闹。与师父行走多年的经验,我忽然产生了一股十分不妙的预感,一定,发生了什么大事。
果然,片刻不到,九尺从船上狼狈滚下来,落入我们的眼中。
这一刻,我再也看不到他脸上的镇定了。踉跄不止,似乎是被人推下来的,整个人显得十分的慌乱,更有深深的恐惧,透在他有些沧桑的脸上。
当然,昏暗的船中,这些,只是我猜的。
“全部站起来!”
一声尖锐的叱骂,传入了每一个人的耳中。
只见跟着九尺进来的,是七八个身披蓑衣的汉子,身上满是雨渍,却丝毫也遮掩不住他们的凶相。而且,更主要的是,我看到他们的手中分明都握着刀,被雨水冲刷之后,无比的程亮,昭示着一种让人忌惮的压迫感。
完了。
我听到身边有一个人这样说。
我们,遇上了水贼!
这样的境况下,周恒早已大惊失色,他哪里知道会遇上这些,我只与他说了江湖的美好,却没有说过江湖的险恶。但,今天,他一定知道了。
我们勉强扶起昏昏沉沉的守田在床边站了起来,此时的我,有着混迹多年的经验,勉强还能算得上镇定。只看着出现的几个水贼,为首的那一个戴着眼罩,虽然未必就是独眼龙,但按照师父的话,或许,这也是一种威慑。
因为,它的确威慑了我。
威慑了,这船上的每一个人。
九尺在那些水贼的面前跪了下来,一声声“爷”唤个不停,危急之时,倒还能记得我们是他的雇主,还能记得那些个所谓的江湖道义。
但,也许他也知道。
他,也危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