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黑风高。
这个词,通常被说书先生用在杀人之夜。
所以这一夜,我也觉得是夜黑风高。这时,似乎也看到白净少年两眼翻白、再也没有挣扎的气力,那另外两个打人的,也开始慌了。
“死了?”
我听到其中一个这样喊。
“好……好像是。”
另一个这样回答,似乎还害怕地退了两步。
结果也很明显,我看出了他俩并没有见过死人,不过死人与伤员倒也还是很好分辨的。师父常常教诲我行走江湖就要行侠仗义,所以在这时我应该跳出去,对那两个凶手大喝一声,不管打不打得过,先要吓一吓他们。
但师父还说过,只有吃饱了,才能行侠仗义。
所以我远远地看着,多年的职业习惯,只想着等两个凶手离开以后,翻一翻白净少年有没有留下些碎银子。如果能有银票,那就再好不过了。
而经验得知,这类奢贵的人,极有可能就是一单大活儿。
我有些兴奋。
但才开始兴奋,对面的其中一个少年,却已经发现了我。
“……”
“……”
夜里,我没有说话,他也没有说话。
直到不远处传来火光、以及几句焦急的呼喊,那两个少年才突然拔腿就跑,隐隐中居然比我跑得还快。几乎没有犹豫,我也迅速拔腿跟上了他们,不敢再在这里久留,更不敢在那死去的白净少年身上翻找财物了。
因为这时我发现,这已经不是我的职业范畴。
……
我和师父总是出没在江湖仇杀发生的地方,那些人管杀不管埋,杀完人也就跑了,不会有人再回来,所以才衍生了我们的这个门派。
但今天不同。
如果我被那些追来的人逮到,那就说不清了。我为我的理智而感到庆幸,更因为师父帮我培养出的逃命速度而感恩戴德。唯一没有想到的,只有我居然在同一天,这样死命地逃跑了两次。而且,最主要的,还挨着饿。
师父说,人的潜能是无限的。
而这一天下来,我觉得,如果这时告诉我有人在洛阳等着请我吃肉夹馍,我能在一个时辰之内跑过去。
……还不带歇气的。
继续忍着饿,我跟着两个杀人的少年,来到了郊外的一间破庙。我看见他们扶在院中的草垛上,有一口没一口地喘着气,显然无法再跑下去了。我才知道,原来刚才产生的那是错觉,他们,根本跑不过我。
一看见我进来,那其中的高个子顿时惊慌失措:
“你想干什么?!”
“我不是来抓你们的!”
我急忙解释。我根本就没想过行侠仗义,至少在饿着肚子的情况下没想过。而是,我恰恰出现在了杀人现场,如果官府查起来,我难逃其咎。
“你想我们替你辩释?”
高个子听出了我的意思,又问我。
我能够看出他们并没有杀过人,更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如果那个白净少年经打一些,他们也不会狼狈成这样。但谁能想到,并没有习过武的人,还是一个年纪与我相仿的少年,三两拳下,竟然会生生打死了一个活人?
……他也没想到。
随后,我回答了高个子:
我说是的,你必须到官府替我解释,我只是路过而已。
师父常说我还不够成熟。虽然他总打算将师门交给我,但在此之前也从来没有这么做过。我一直不明白师父这是什么意思,但今天,我明白了。
“你觉得可能吗?”
高个子面色一寒,这样问我。
这时,那另一个瘦一些的少年,也向着我围了过来。我能看出他们的战战兢兢,但似乎,刚刚合谋误杀了一个人,让他们失去了理智。
有了第一次,那第二次,就会变得很寻常了。
再把唯一的目击者杀掉,那,就没有人知道那白净少年是他们杀的了。
……而目击者,就只有我一个!这个令人惊恐的想法,一瞬间袭入了我的脑袋,原来,我才是那个失去了理智的人。师父说我不成熟,就是因为我还不能完完全全地分析一件事情。会分析并且合理地解决事情,才是成熟。
我害怕那些人抓我。
最终,导致了我将面临比那更加残酷的结局。
而眼前的两个少年,同样因为害怕那些人抓他们,最终,也导致了他们将会犯下比那原本犯下的错误更加错误的错误。
恐惧,才是引领一个人走向毁灭的根源!
……
“哐当!”
突然,我正一边与他们面面相觑一边缓步后退着,包袱里的那把剑突然掉了下来。在这庙中的青石板上,发出一句清脆的声响:
哐当!
这一声,仿佛将他们带回了理智。
……不,或许,是带入了另一种恐惧。同时,也将我从之前的恐惧中带了回来,从而恢复了理智。只因为,我有剑。
那把剑是师父留给我的,是我能支配的唯一财产,尽管,在我看来这件财产还不如一个肉夹馍,甚至,之前在县衙的时候,还差点给我带来了更加麻烦的麻烦。但师父对我说,江湖人行走江湖,手里总要有一件兵器的。师父说这是一种象征,兵器不一定要会用,有时候,是用来震慑他人的。
原本我不信,但现在我信了。
“……”
同一时间,两个少年的眼中,浮起了几分忌惮。
他们不确信我会不会用剑,但在这样的境况下,恐怕他们还是愿意相信多一些。因为以常人的眼光,不会用剑的人,是不会把剑带在身边的。
高个子有些害怕,指着我:
“你……”
“我是个江湖人。”
这一瞬间,我仿佛无比的镇定,将那把剑捡起来握在了手中,竟突然间有了一股错觉,以为全身汇聚了所向披靡的力量,不再有半分恐惧。
我告诉他们,我不会检举他们的。
而他们假若不愿替我辩释,那也就算了,反正我不会在这地方久待下去。当然,其实心底深处,是我不敢逼他们,若是他们诬告我,我也没辙。
毕竟天下虽大,但都是官家的。
“你是……跑江湖的?”
“不是你们说的那种跑江湖,我没有混过帮派。”
我解释说,“就是街边说书人说的那种。我跟师父到处跑,行侠仗义,劫富济贫……反正若是哪天你们收到神秘人的资助,说不得便是我了。”
说完,我看见两个少年眼中崇拜的目光。
仿佛,他们已将之前的事忘得一干二净,只沉浸在我描述的美好世界中。
这时,我已经能够确定,站在我面前的,就只是两个少年而已。因为我之前才说过,对江湖充满期冀的,不是生活所迫,就是年少无知。
他们是后者。
当然,此刻的我,也依然还是少年。
看着他们崇拜的目光,我便有了无比的满足和自豪。其实讲心里话,这么多年支撑着我与师父流浪江湖的一个因素,就是这样的时候。尽管,那个所谓的“神秘人”并不是我,而且,这句话也多有吹嘘。因为我和师父挣来的钱,大头都被师父资助给了青楼、酒庄、饭馆、亦或是通达天下的钱庄。
“那,给我们说说你的故事呗?”
“江湖人说故事,得有酒。而且,师父还不让我喝酒。”
我回拒了他们的请求。仿佛这一刻,不久前还紧张的局势,早已顷刻间荡然无存。明月,清风,再也不是之前的那个杀人之夜了。
只有,三个少年。
我问他们的名字,并问他们为什么要杀白净少年。
他们回答我说,高个子名叫“周恒”,瘦子叫“林守田”,两个都是这新安县人。而那白净少年是知县的儿子,因为调戏了守田的未婚妻,而遭到两个人的殴打。不曾想,区区三两拳,就把一个养尊处优的官家少爷打死了。
这样的故事虽然俗套,但并不鲜见。
“打得好!”
我说。
三言两语,我便断定了那被打死的白净少年,是师父救下来后必会敲诈一笔的那一类人。而我并没有学到师父的医术,那就只能看着他去死了。
师父说行侠仗义,也要嫉恶如仇。
尽管我觉得师父是看心情和看有没有钱买药以及看救不救得活而来选择救谁和不救谁,但为了省下很多麻烦,我就只记得嫉恶如仇了。这也是我流浪江湖的另一大快事,那就是,给苟延残喘的恶人,补上最后的一刀。
师父说我是剽窃他人的战果。
而我反驳说,我是替那些正派人士弥补犯下的失误。
我正沉浸在嫉恶如仇的快感中,周恒也被我的快感所感染。而守田显然看得更远一些,也许他曾安居乐业,所以他依然还有着恐惧。
他说好是好,可现在怎么办?
“怎么办?”
“是啊,官府现在拿我们,该怎么办?”
这时,周恒得了提醒,也瞬间恢复了理智……不,恐惧。
“按照大明律,主犯从犯一起收押审讯,死死地折磨一番后,如果亲戚朋友没有关系和条件弄出来,那就等着秋后问斩,最差也是流放。不过你们杀的既然是知县的儿子,那就说不清你们还能不能过得了这个夏天了。”
“不是说天子与庶民平等么,何况还只是知县的儿子?”
周恒反问我。看样子,他家亲戚朋友有弄出他的关系和条件。
不过,我笑了笑:
“那是官家说的,庶民可说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