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确受了伤。
手臂上那道伤痕,不深不浅,却恰好能够让我不死不活。
但这是我自己砍的,也怪不得谁。其实现在想来,我完全可以把伤口弄得浅一些,只要有点血就行了。不过我想,大概是因为江湖人都比较豪放,而豪放也包括抄起刀子砍自个儿的时候。我以前不算江湖人,但现在是了。
而且想想这一刀,其实也并不是没有好处。
守田说是因为我这一刀,我们才能死里逃生,他会记住我这一刀的;周恒虽然没说,但我也看得出,他本来就是一个重情义的人。
因为,船上那个“大侠”的死,他依然还没有忘怀。
他说,他忽然有些想家了。
我和守田都没有接他的话,因为我们都明白,周恒的心里肯定也明白:他是回不去了。出门在外,谁又会不想家呢?
当然,我无家可想,那就只有想师父了。
这么一想下来,我就想起了师父偶尔教我治疗刀伤的方法。当然,他并没有像教我识字那样的教我,而即使教了我也未必真心去学。只是这治刀伤的方法,我倒有去注意过。因为行走江湖,我知道总有一天会被人砍的。
比如今天。
而唯独没料到的则是,砍我的是我自己。
从洪泽湖出来,也许因为水贼们忙着从湖里把独眼龙捞上来,所以我们成功上了岸。上岸之后,我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山里挖草药,捣碎了敷在自己手臂的伤口上,又从右手的袖子上撕下了一条碎布,勉勉强强包扎了起来。
这回,好好的一件衣裳,就被我撕成了坎肩……
师父总说我江湖经验不足,就比如我从来不会在身上带一些刀伤药。不过我觉得,如果我听师父的话带了,那也许就不会遇到今天的状况。
似乎,世事就是这么的难以预料。
而且,总到事后才能想起当初为何不这样那样。
最明显的例子就是,直到听见大概有一个小队的水贼跟着我们闯进了山里,我才想起,逃命的途中,是不允许生火烤湿透了的衣裳的。
……尤其是夜里。
“早知道捂一捂不就得了!”
守田一边跑着,一边不住地抱怨。是的,我们刚刚上了岸,还没想着怎么去填饱肚子,就在水贼们的追杀下,开始了又一次的逃奔。雨后的夜晚、黑漆漆的山林、诡秘的虫鸣,以及,时不时传来的不知是虎是狼的嘶嚎。
我们的逃亡,一次比一次凶险。
终于,周恒再也无法忍受,索性躺在了林中,粗声喘气的同时,只说再也不跑了,就算被那些水贼们捉了回去,也不想再跑下去了。
而这时我也停了下来。
我说:对啊,我们有剑,为什么,要跑?
守田:你想,打回去?可是,我们,打得过那些,水贼吗?
我:打架,可以用,智慧。
周恒:随你们,只要不跑,怎么样,都行。
我们断断续续地商量着,当然不是因为我们突然就口吃了,只是因为不停地跑了半个时辰,必须在说话的同时,也不能忘了喘气。我拔出了自己的竹君子,第一次在逃命的时候,产生了反击追我的人的想法。
虽然我没说,但我也,跑不动了。
……
夜。
伸手不见五指。
“只有一个。”
“眼前是只有一个,但你看那边的火光,在到处找我们呢。”
“原来不用跑也行啊,就这样躲起来多好。”
“那天亮了怎么办?”
“可我们也打不过这么多人啊。”
“打一个是一个呗。我问你们,饿不饿?”
“早饿了。要是早知道闯江湖要经常挨饿,打死我也不会来。”
“所谓的闯江湖,就是从挨饿到不用挨饿的过程,一直闯到不仅自己不挨饿还能让人也不挨饿的时候,就算成功了。我们才刚刚开始,哪有不挨饿的?”
“那现在怎么做?”
“我猜那个人身上肯定有干粮,搞不搞?”
“搞!不搞不是人!”
“走你。”
说完,我们仨从草丛里缓缓摸了上去。周恒率先扔出一块石子,把那水贼的注意力吸引回来,而在水贼刚刚转身的一瞬间,早已潜伏起来的我,一下把手中的剑架在了他的脖子上。冷冰冰的剑刃,似乎让他打了一个寒颤。
当然,我知道并不是因为剑的冷冰。
“别动!”
我说,用剑锋死死地抵着他的脖颈,担心他呼叫出来。如果那样,把周围搜查的水贼吸引过来,那我们就真的死路一条了。
不过还没开始担心,守田突然将一坨布团塞入了那水贼的嘴里,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再也叫不出来了。我看见守田的袖子,被他自己撕了下来。紧接着周恒也跑了过来,我们一起将那水贼反手绑住,丢在了地上。
当然,这又牺牲了守田的另一截袖子。
周恒看着我俩,忍不住嘲笑起了我们的“坎肩”。
只是现在还不是开玩笑的时候,我和守田没有理会他,只迅速从水贼的身上搜得了一两二钱碎银子,不出所料的,还有作为口粮的两张烙饼。
短短片刻,我们就将它消灭了干净。
“嘿!”
我抹了抹嘴,忽然笑了起来。这一瞬间,我恍惚觉得,似乎闯江湖真正的满足,不是作为神秘人劫富济贫的时候,也不是展臂高呼操心几百几千人吃喝拉撒的时候,而是,费尽了心思与气力,最终得到的这一口烙饼。
师父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我觉得并没有错,尽管,这句话师父说的时候是贬义的。
守田吃完了那半张烙饼,当然也没有我心中的这番感概,只看他盯着双手反绑被踩在地上的那水贼,却忽然说,我们要不要杀人灭口?
“要不要,杀了他?”
这句话守田依然有断句,但我知道,不是因为要喘气。
“……”
我和周恒都静了下来,没有谁立即回答。
似乎过了很久。
“你来?”周恒看着守田,这样问。
“你不是说不搞不是人么?还是你来吧,一剑下去就结束了。”
“一剑……我下不去手。”
周恒回答,这一刻,他似乎又认怂了,继续成了独眼龙口中的孬种。而我,似乎也没有比他好上多少,迎着守田的目光,我说我也下不去手。
结果,守田说他也是。
我们三个杀人犯,周恒三两拳打死了新安知县的儿子、我手藏凶器一剑杀了官衙的捕快、而守田给独眼龙的那一剑应该也没有丝毫的犹豫。可是,要我们平白无故地杀掉眼前的一个活人,却谁也没有那个勇气了。
……是我们怂吗?
“怂就怂吧。干粮吃完了,银子也到手了,就饶他一命吧。”
“对,饶他一命。”
“赶紧走,一会儿他们该发现了。”
我们找了借口,又匆匆消失在了这片月下山林之中。
……
这一夜,我们怀着不安,露宿山林。
我们都很累,却谁也没有睡着。当然,我觉得更多的原因是身上的衣服不能烤干,裹着湿冷,用自己的体温去捂,恐怕也没人能睡得着。
追杀我们的那些人,似乎也不见了踪影。
但就是因为听不见任何一点响动,我们的心中才更加的不安。
“有人过来了。”
我忽然睁开了眼睛,对身边的两个人说。才说完,身边看上去像是睡着了的周恒和守田,果然一瞬间就醒了过来。我们看见北边似乎有人影正在向我们这里缓缓走来,夜里看得不是很清楚,但很显然,不会是我们认识的人。
在这江湖上,我们并不认识谁。
“老规矩,搞了再说。”
守田握起了兰君子,率先摸起身子,藏在了灌木丛中。
冷风微微拂起,有些凉。
东边的天际似乎亮了一些光,灰蒙蒙的,洒在洪泽湖上。在我们以为即将结束这惊心动魄的一夜之时,没想到,又迎来了一番变故。
这一夜,注定不寻常。
“别……”
我们如法炮制,想要采取之前的做法,然而在我的剑挥出之后,却被身前这个男人用两个手指头紧紧夹住了剑刃。他迅速转身凝视着我,如此敏捷的身手,让我不由骇然大惊,“别动”的“动”字,也生生咽回了肚中。
“嘭!”
然而也只是短短的一瞬间。
我只看见守田站在男人的身后,挥起他的兰君子,合着剑鞘无比生猛地拍在男人的脑袋上。这重重的一击,就让眼前这个男人瞬间昏倒过去。
“……”
“……”
周恒从树后走了出来,我们一起无语地看着守田。
“好像……出手猛了一些。”
守田耸了耸肩,颇为无奈。他放下剑,看了倒在地上的男人一眼,对方颇为华贵的服饰,与之前见过的水贼截然不同,似乎……
“他好像不是追我们的水贼。”
“我正想说。”
我咧了咧嘴,“但不管怎么样,先把他绑起来。”
我告诉他们,被我们打昏的这个人,身手了得,没准比那独眼龙还要难以对付。看他的样子不仅不是水贼,甚至绝不会是寻常的江湖人物。而我们就这么打昏了他,鬼知道,等他醒来会有什么后果。
所以,依然不得不先绑了他。
“对,先绑了。”
守田答着,显然因为他砍了独眼龙带来的恶果,对这江湖有了新的认识。
顿时,我们一齐看向了周恒,看向他完整无缺的两只袖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