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雅彤是谁?”
守田面容奇怪地问我。
直到这个似乎被尘封了许久的名字从他的口中无比清晰地重复出来,我才更加的确认,将刚才看到的那张面孔,与记忆深处的那张脸重合在了一起。
她,叫方雅彤。
“那是我以前认识的一个人。”
我对守田说。
同时告诉他,我说假如你七岁的时候迫不得已从新安出来十年未归,等再见到你那妹子的时候,就会跟现在的我一模一样的表情了。是的,那是我的一位故人,尽管当年相见时彼此都还是幼年孩提,但我想,我不会认错。
很多年前,我就能够想到她十年后的模样了。
“……”
守田没有说话,只再一次向着那座花轿注目。那轿中的姑娘在一群仆人的簇拥下,果然如我所料地踏入了秦楼,十分熟络地走进那个烟花之地。
……是非之地。
守田:那,现在怎么会这样?
我:我不知道。
守田:你打算怎么样……喂,等下!
我:我必须去确认一下。
说完,我已顾不得守田,迈起步子就打算向着秦楼走去。而守田急忙拉住了我,他说先从长计议,我们就这样进妓院十分不妥,而且就我们现在这个样子,就算进去了不被赶出来才怪,那里的一杯酒水我们都吃不起。
“我们可以先打听一下,再去也不迟啊!”
守田拦在我的面前,死活不让我迈出一步。
我并不确定他是不喜欢那个地方,还是的确害怕我们被赶出来,但我能看出的是,他猜出了这件事情的不寻常。因为我的脸色,早已经沉了下来。
那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
甚至,也是我自己从来没有见过的。
“行。”
我咬了咬牙,同意了守田的说法。然而实际的情况是,在守田的一步步劝阻之下,我慢慢地恢复了理智。那件事情的确十分的不寻常,在没有确定情况之前,我不能把守田牵连进来。任何人,都绝对不能牵连进来。
守田:这就对了。你看,就算咱要……要逛窑子,也得先换身衣裳啊。
我:你逛过窑子?
守田:没……当然没!我娘说那里不是好地方……
一边说着,守田声音越来越小,最后才说一半便没有再继续说下去了。我想,他是因为刚才的事情,害怕触碰到我此时心中的痛处。
他以为,青楼就是个逼良为娼的地方。
那个有可能是方雅彤的姑娘,现如今就在秦楼之中,他以为我是看到了这样的结果,心中愤怒也好、哀怨也好、苦痛也好,总之,他说这话是不合时宜的。
可我并不觉得。
也许是因为师父的原因。师父总说那些姑娘们,不管卖身还是卖艺,其实也不过是生活所迫,被这世道所磨去了仅有的尊严。而这江湖中,又有谁不是身不由己呢?我们颠沛流离,东躲西藏,与她们,又如何不是一样的呢?
始终,都是在这江湖之中。
始终,都只是违背了自己的初心,在苟延残喘着。
……也许,真的就是苟延残喘。
然而,守田没有猜对我心中想法的真正原因,却不是我和他对待这个问题上的观念不同。而是,他并不知道那些事情,他什么也不知道。
“走了,回去吧。”
我向那秦楼看了最后一眼,对守田说道。
……
守田一直想要知道我过去的故事。
我想是因为他熟悉周恒的一切,甚至对周恒与佟小玉出去玩的时候会带佟小玉去哪些地方、买什么玩意、吃什么东西,全都了如指掌。于是,他唯一剩下的好奇心,就全都放在了我的身上。
他无法想象,我无爹无娘,跟着一个师父竟会流浪了十年之久。仿佛,从我一出生,就已经身在江湖,在这个充满道义与艰险的地方了。
……但他知道,这显然不可能。
以前,我说江湖人说故事,得有酒。可等我们一起喝了酒之后,我也并没有对他们说起我的来历,只说,那些事他们不会想知道的。
此时,我依然告诉守田:
那些事,你不会想知道的。
但守田似乎总有问不完的问题,他仿佛想要知道每一件事。
他问:为什么?
我:不为什么。你要是想听故事,那我就给你说一个吧。
守田:和今天的事有关系么?
我:没有。你听不听?
守田:听。
我跟守田说,你只知道洪武三十五年,但不知道早些时候,其实那一年是叫建文四年吧?守田说不知道,他从来都只记节气来判断什么时候该耕地什么时候该收割,而这些个纪年,跟他种地并没有什么关系。
我:那我跟你说个靖难之役的故事吧。
守田:好啊,我先去搬张凳子。
我:这个故事,得从太祖皇帝驾崩开始说起……
一边说着,我似乎也陷入了某些回忆。
……
那是南京城破的第二天,天空沉着些乌云,压得很低很低,整个城池似是被笼罩在一片昏暗之中,凉风习习,吹拂着残缺破陋的城墙,血迹斑斑。
战火,刚刚熄灭。
朝堂之内,满朝文武战战兢兢,俱都深深埋着自己的头颅,不敢仰视朝堂之上的那位新主子。他们在害怕,在恐惧,恐惧这位新的君主,更恐惧自己。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命运,更没有人知道整个王朝的命运。
而最高的那一位,竟然也是同样的坐立不安。
“传燕王谕令,着文渊阁大学士方孝孺拟写即位诏书,昭告天下,上顺天意,下应民心,如使风调雨顺,国泰民安,永固大明基业。”
传侍宦官高声的唱喏传至耳边,方大学士伏跪于地,血迹尚未拭净的寒刃正架在他的颈上,纸与笔也随即递到了他的跟前。
生死、存亡,仅在一念之间。
忽而,却见他抬起了高傲的头颅,看了一眼龙椅上的那位篡逆者。
蔑视,只有蔑视!
苍穹之上,似有一声厉雷破空而起,震彻了整个殿堂,震彻了整个京城,震彻了整个朝野,更震彻了每一个人本就颤栗不安的心。
……然而,这一声雷,却又似乎根本没有响起。
方大学士轻蔑地一笑,笔动,书成。
“燕贼篡位。”
象征着无上权威的黄色布帛上,仅仅只有寥寥四个大字:
燕!贼!篡!位!
天边那片乌云压得更低,带着无尽的黑暗。风,呼啸;云,涌动;天地为之悲鸣,日月为之黯淡,神鬼为之共愤!
……
史书曰:
洪武三十一年,明太祖驾崩,皇太孙朱允炆登基,年号建文。
建文帝年幼,致奸臣乱政,危害天下。
遂燕王挥师南下,清君侧,靖国难,大破南京城。然时遇皇宫失火,幼帝薨于大火之中,后群臣拟诏,太祖传位于燕王,昭告天下。
如是,燕王承帝位,年号永乐。
……
“好!”
兴起时,守田突然从凳子上站了起来,拍手叫好。
我猜他一定听过三国,听过关云长单刀赴会或是赵子龙七进七出,但这样就发生我们出生于世短短几年之前的事,他是一定没有听过的。燕王,也就是当今皇上,当年号令三军,从北平杀到应天,攻破了这座南京城。
如此魄力,哪个男儿不听得热血沸腾?
再加上我顺带一提的,此刻皇帝北巡,似乎又一次打算亲征瓦剌的事情,守田更是对现如今的“燕王”万分崇拜,甚至超过了原先的六扇门。
“你现在知道为什么北平要改成北京了吧?”
我问守田,不觉轻轻笑了一笑。
“知道了。北京可是燕……不是,是皇上发起靖难之役的起始地,当然有着无比重要的意义。对了,这些事情,你是怎么知道的?”
“当然知道,这是历史,哪个读书人不知道?”
“是哦,看来我要再刻苦一些。”
“……”
看着守田如此单纯的模样,我不由又笑了一笑。
可是,心中却是更加浮起了一阵苦意。
是啊,人们都知道,都知道那是历史。可是历史掩盖下的事情,却又会有几个人知道,又会有几个人敢说呢?甚至,此时此刻,两个人两张凳、在这再也没有第三个人的空院子中,我都不敢对守田说起。
……只能,在心中追忆。
那些,注定要被尘封于历史。
对于我今天所说的故事,守田似乎很满意,并打算让我再说一个。而我看他兴致浓烈,打算再给他说的时候,周恒和佟小玉回来了。
他们依然带回来了一些并没什么用的小玩意儿,显然去了官府之后又去了别的地方。当然,我和守田也不会问,就像他们也根本没兴趣问我们今天有没有去哪里一样。至于挖地道的事情,再没有谁提起,就当从没发生过。
我不得不考虑第二个办法了。
今天发生的事情,并没有让我忘记了此时的处境。
不过,周恒他们今天出去也不是只做了一件正事,在官府办完手续后,他们还顺带去请了先生,把我们这个杂货铺的开张之日,定在了三天后。
也就是说,时间变得有点紧了。
我渐渐发觉,自从离开师父以来,我就从来没有一天安心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