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安安又喟然叹道:“小女早知会有今日,未想说来便来了。爹爹每日癫狂不狷,实在……实在也是不快活得紧,早来一日,反而让他少造罪孽。”说完望了地上的孔丁丑一眼,似有所思,又道:“我也曾劝爹爹莫再去寻仇,过些安稳日子。他反而责怪于我,问我:‘你难道不恨害了你娘之人?’我答:‘当然恨。只是恨就恨了,为甚么非得杀之而后快?杀了仇人,你心中便不恨了么?’爹爹答道:‘仇人杀了,当然便不再恨了。’我又说:‘仇人死了,母亲也活不来了,我只恨仇人害我母亲,你却是恨仇人还活着。’爹爹不再言语,只是莫名地发脾气,摔了屋中物件。”
柳三月瞪大眼睛,第一次听到有人提出如此怪诞之说,乍听觉得荒诞无比,仔细体会,又觉有些道理。雀儿所悟又有所不同,觉得这女娃儿所说,跟自己以前所想有些不谋而合,但能够置害死自己母亲的仇人于不顾,又隐隐觉得哪里不对。
孔安安接着道:“又有一日,我起床在屋内行了几步,不知怎滴,腿软无力,摔倒在地,过了好久爹爹才回来将我扶起。他对我说:‘将来有一日从柳前辈那里学得武功,一定会将能医你之药夺了过来,还你一个活蹦乱跳的身子。’我知当时他心里难受,但我这伤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岂是容易医的?唉,母亲怀着我时,曾经受了仇家一掌,我能活着来到世上,已是不易,又能得柳前辈出手相医,更是侥幸,哪里还敢有其他的奢望?心知爹爹这一念想,不知会招来多少危险艰辛,所以我对他道:‘我能如此天天看日出日落,听外面风吹鸟鸣,已是欢喜得紧。爹爹莫要去行那艰险之事,多造罪业,反而搅得我心里不得安宁。’爹爹听了,又发脾气,把小时候给我制的竹篾鸟也踩碎了,那是我最喜欢的东西。”
柳三月和雀儿二人见她一字一字说着,似在自言自语,又每一个字都入在他们耳中,所讲虽不过是父女日常,却感觉莫名心酸。雀儿本来对孔丁丑愤慨颇深,现时听了,倒生出一丝同情来。抬眼向柳三月望去,见他也在沉思,生怕他会对这父女二人不利,轻声道:“柳前辈,你——”
柳三月摆摆手,叹道:“你可是怕我伤了他们?”
雀儿知孔丁丑囚他十多年,其中恩怨确非自己一两句话所能化解,便不再语。听得孔安安又道:“小女此番话,并非想推脱爹爹所行罪业,只是想让你们知道,他也非本来就是恶人。想以前,他跟我母亲也是恩爱有加,自我出世后,对我更是关爱照顾,未有一丝懈怠,虽然也有发脾气的时候,但每次无非是因为对世事见解不同。唉,只怪我母亲被仇家害死后,爹爹才变了性子,整日只想手刃仇人,日子拖得长了,反而失了分辨是非之能,凡是能让他报得大仇的,只要有一点点机会,无不一试。”说罢向着雀儿歉然一笑,又道:“像这位小哥,便是我爹爹听了柳前辈所言,捉来夺取内力用的罢?那次我听得爹爹所说,总感觉柳前辈所言难免有些破绽,人的内力,哪有像事物般搬来移去的道理?也曾暗中提醒几次,奈何爹爹心窍已迷,哪里听得进去?那些日子我从窗子里看着这位小哥在松林度日,心中好生过意不去,却没甚办法相助,只能日日相求爹爹别去伤你性命,若真的有得你内力的一天,一定好生送你下崖,妥为安置。”
孔安安刚才本已力衰,现在强撑着说了这么大段话,精神更显憔悴,脸色愈发惨白。雀儿和柳三月听了,沉默不已,俱觉孔丁丑虽是可恶,但其遭遇,又令人同情。柳三月甚至暗自思忖,如果自己爱人被害,子女受残,只怕所作所为,比其有过之而无不及。当下轻叹一声,柔声道:“姑娘莫怕,老夫并无为难你父女二人的意思。唉,说到底,当年终究是你父亲救我一命,即使你不说上面那些话,我也不会伤了他。反之,如果我一心报复于他,任你舌灿莲花也于事无补,我柳某又岂是那种随意改变主意之人?嘿嘿。”
孔安安眼睛一眯,勉强笑了笑,谢道:“柳老前辈快人快语,小女替爹爹谢过。”说着要起身行礼。雀儿见她身子疲弱之极,生怕她还未站起来便要倒了,而自己有伤在身,不能过去搀扶,赶忙道:“你……坐着罢。”孔安安又是一笑,转头向他道:“安安也谢过这位小哥,爹爹那么对你,你却能不计其过,委实是大度之人。”
雀儿脸上一红,嗫嚅道:“我……没事。他只是将我掳了来,并没有对我做成什么。”
孔安安皱皱眉头,又道:“未做成什么?唉,小兄弟身上的伤,只怕是我爹爹所创,我看伤得不轻。爹爹为了医我之病,倒是在了屋中收集了许多珍贵药材,只是可惜于我来说并无多大用处,当真是暴殄天物。如果你信我,不妨去挑些医治内伤的药来,也算我略尽心意。”
雀儿此时感觉身上虽然仍然疼痛,但已无刚伤时痛楚难当,原本阻塞的各处经脉也有贯通之像,已知无碍,只是推辞道:“不用……我并不打紧,只是,只是有些饿了。”
柳三月却道:“娃儿莫要客气,你这伤虽不至丧命,若想痊愈却也麻烦,如若不及时得治,只怕会留下后患。既然这里有疗伤之药,是再好不过。”说罢问了孔安安,径自到内屋去寻找药物去了。
留下孔安安和雀儿四目相对,地上躺着孔丁丑。雀儿本不习惯与生人相处,更何况对方是个女孩儿,不知道说些甚么,干脆闭起眼睛,试着暗运内息。感觉被孔丁丑所封穴道随着时间日长,竟然渐渐自行解开,只是被封时间甚长,初时显得生涩而不如意。尝试着把乱窜的气息慢慢汇聚,再按着师傅所授的运息路径行走一番,只感觉体内慢慢通畅起来,连因受了内伤而阻滞的筋脉也受益不少,仅剩轻微疼痛,想来再过几日,便能恢复如初。柳三月和雀儿自己,自不会想到他内力浑厚至厮,又有龙血衣保护和辅助,内伤恢复不知比平常人快了有多少倍。
就在运息即将完毕,听得孔安安尖声唤道:“爹爹不可——”
雀儿睁开眼来,就见孔丁丑满脸狰狞,左手支掌行于前,右手握拳相随于后,已经攻到眼前,离自己面门仅有三十来寸的距离。大惊之下,眼光一扫,已察得他的力源在腿上膝阳关位置,想也不想,手指挥出,意之所至,内力倾泻而出,竟然嗤嗤作响。就听得“噗噗”连声,有血箭从孔丁丑膝上飙出,直至三丈开外。而他失了力点,离到雀儿十寸远近,再也前进不得,“叭”地一声,摔于地上,再也不动了。
雀儿侥幸得手,心惊肉跳,这时才感觉后背有嗖嗖凉意。孔安安惨声道:“爹爹……我爹爹,他死了么?”
雀儿慌乱之中下手不知轻重,也不敢随便作答。这时柳三月听得异响,飞身赶到,见了场景,稍加揣摩便知发生何事,大声道:“该死,该死!老夫忘了自己内力所剩不多,点了他穴位时间不长便会解开,差点惹出大事来。”又把俯卧在地的孔丁丑翻过身来,见他脸色煞白,却有呼吸,只是腿上有鲜血渗出,稍加察看,对雀儿和孔安安道:“无妨,并无性命之忧,只是瞧这腿上伤势,恐怕这双腿是要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