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二十五日,汉津。
纷乱的马蹄声和羽箭离弦的尖啸声划破了清晨的宁静,太史慈提着沉重的铁弓,在马上对着涌来的江东军连环开弓射箭。在射完箭囊中所有的羽箭后,太史慈狠狠的抛去铁弓,抄起了横在马鞍前的长枪。
太史慈以枪杆敲击马臀,战马疯狂的再次加速,发起了冲锋。黑马踏翻了一名冲近的士兵,太史慈俯身一枪,将那名士兵钉死在地上。太史慈此时全无畏惧,他所想的就是拼尽全力突进城中,但是阻挡在他面前的是东南步卒中传名为“最强”的山林甲士所结成的密集的防御阵势,太史慈连续冲阵几次,每次都是推进十几步又被压了回来,一个人的力量毕竟有限。
太史慈正欲策马再做冲锋,黑马忽然前蹄一软,将太史慈摔了出去。太史慈处变不惊,借势在地上滚了两圈,几名江东军刚刚挺刀扑上,就被翻身而起的太史慈一记平挥逼退。太史慈横过手中的战枪一边警戒着,一边缓缓退到自己的爱马旁边。太史慈侧下身去,看见这位老友口吐白沫,胸廓急速地舒张着,它几日中狂奔了近千里的路程,此刻终于再也无法支持下去。
黑马用力的抬起脖子,看了太史慈最后一眼,然后马头沉重的垂了下去,倒在尘土之中。太史慈只觉得自己五脏俱焚,他的长枪再利,也无法救回自己的这个朋友了。仅仅晃神的这一刻,太史慈背后一阵火烧似得剧痛,太史慈向前踉跄了两步,回手在背后一摸,满手尽是淋漓的鲜血。偷袭得手的士兵持着长刀,再次扑了上去,太史慈侧身避过了劈下的长刀,手中的战枪贯穿了这名士兵的颅脑。当他想拔出自己的长枪再战时,已经没有了机会,无数的士兵趁着这个空隙扑了上来,将太史慈按到在地。孙策曾经下过严令,太史慈只能生擒,所以江东军每个人都只是扑上去按住这只发狂的野兽,直到他耗尽自己所有的力量,束手就擒为止。
太史慈被按在地上完全无法动弹,他已无法突破山林甲士重回汉津。太史慈唯有奋力的仰起头,向着汉津城头的方向嘶哑的大吼道:“霍将军,千万要坚持住,襄阳的援兵不日便至,不日便至!”
孙策看着在地上不断挣扎的太史慈,没来由的一阵心悸,突然有些恍惚。孙策用力的摇了摇头,驱走心中的那股烦恶感,纵马上前几步,高声下令道:“放了他!”士兵们闻言都是一愣,孙策又重复了一次:“我是说放了他,让他进城。”
甘宁纵马上前道:“主公,一日纵敌,万世之患,请主公三思。”
孙策摇头道:“留待将来吧!我与子义之间,没有这么容易结束。”
士兵们心有不甘的退了下去,但仍都持刀戒备着。太史慈抓起自己的长枪,爬起身来,警惕的看着孙策。孙策在马上淡淡的笑了笑道:“子义,在下十分欣赏你的勇气,便请进城吧。在下平生以诚信待人,绝不趁势夺城。”说罢,孙策回身下令:“全军听令,退后一里!”
“孙策,你说得对,你我之间,没有这么容易结束!”太史慈恶狠狠的道,“你今日不杀我,将来一定后悔!”
“就算后悔,我也认了。”孙策感喟一声,拨转了马头。
汉津城中。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我倒也不是不知道……子义不必自责。”霍峻拍着城墙垛堞,仰天长叹。
士兵们怀着狂喜聚集而来,却被一盆冷水当头泼下。所有的人都沉默了,没有了援兵,没有了粮食,汉津的陷落只是时间的问题,沉重至极的无力感充斥在每个人的心头。
“到底还是我心中怀了一丝侥幸,反教他人笑话我霍仲邈贪生怕死了。”霍峻摇头苦笑,“这次真是委屈子义和诸位了。”
太史慈额头青筋暴露,左手断指处又剧烈的疼痛起来,他鼓了鼓腮帮,没有说话。
霍峻笑着拍了拍太史慈的肩膀,然后取下了自己的头盔,认真的将头盔上的盔缨理顺后又戴了回去。霍峻郑重的整理着自己全身的盔甲,从肩甲到掩心甲,再到束绦,再到战袍的下摆。霍峻深深的吸了口气,环视着站在自己周围的士兵们,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他身上。
“将军,末将引兵护你突围而出,你去江陵,将我们的冤屈告诉主公!”太史慈半跪下来,士兵们也纷纷随着他跪倒,请命道:“请将军突围而出,为我等报仇雪恨!”
霍峻坚毅的摇了摇头,扶起跪在地上的太史慈道:“众位兄弟请起,今天谁都可以逃走,唯独我不能走。我是主公任命的汉津守将,与城池共存亡是我的职责所在。各位兄弟,你们若是现在逃走,我绝不怪你们,只是我自己,不能逃!”
“玉可碎而不可改其白,竹可焚而不可毁其节,身虽陨,名可垂于竹帛也。我霍仲邈难道会惜一死么?”霍峻仰天大笑。
“我霍仲邈难道会惜一死么!”他再次重复道。
霍峻拔出自己的配剑,顺着台阶一步步走下城墙。一片寂静之中,所有的士兵纷纷持着自己的武器,跟随他们的将军走了下去。霍峻举起手中的长剑放声长呼道:“开城门!”
汉津的城门轰然洞开,吼声冲天而起,士兵们高举着兵器,跟着霍峻向江东军发起了冲锋。
建安五年三月二十五日,孙策引兵与汉津的守军在城下做了短暂的交锋,这支因为断粮而几乎丧失了所有战斗力的守军并没有带来太大的麻烦,江东军轻易的便对其形成了包围,俘获了他们。
孙策摘下自己的头盔,向着已经被缴了械的汉津守军们一拱手,问道:“不知哪位是霍仲邈将军?”
霍峻踏前一步道:“孙策,我便是南郡枝江霍峻,你有什么话说?”
“久仰。”孙策微笑着施礼,“南郡所仰仗者不过汉津而已。如今汉津即下,以西一马平川,在下取襄阳、江陵已非难事。以现在的情形,不知将军有什么可以教在下?”
“在下不过一死而已。”霍峻昂然道。
“霍将军,阁下愿为荆州杀身成仁,在下钦佩不已。只是在汉津陷落前夕,将军襄阳的同袍、江陵的主公正躺在绫罗绸缎之中饮酒作乐,没有为将军提供任何有效的支持。”孙策话锋一转,“在下想知道,这样的荆州值得将军为其而死么?”
霍峻闻言低头不语。
孙策见霍峻这般光景,心中不由稍稍轻松,多了几分劝降的把握,逼上一步问:“将军可是有什么不便出口的苦衷?”
霍峻似未听闻,只是木然的低着头,他二十岁出仕于荆州,奉命镇守汉津,一向与手下的将士同甘苦,共存亡,眼下当着一众兄弟的面,纵有苦衷也无法开口,即使在襄阳城中,困着他的父母妻儿。
霍峻艰难的开口道:“是否值得并非如君侯所说的这么简单……在下确实不能降。”
不降与不能降虽只一字之差,但区别却很大,孙策不明原委,一时无言。周瑜略一沉吟,忽然醒悟,走近孙策附耳道:“霍峻言语中似有后顾之忧,兄长可还记得文聘?”
孙策此时心中明了,不禁对刘表蔡瑁之流心生鄙视。以孝治天下者,不害人之亲,施仁政于天下者,不绝人之祀,刘表连这点道理都不懂,真是枉为荆州八骏。无论是执掌天下的乱世霸主,还是不名一文的平民百姓,作为儿子、丈夫和父亲,总是希望自己的家人可以平平安安。
孙策走近霍峻问道:“霍将军不能降是否因为‘孝’字?”孙策将声音低低的压在喉咙中,即便是站在身边的人,也很难听清楚他在说什么。
但是霍峻听清楚了,一时间脸上阴晴不定,末了,他轻轻的点了点头。
“孝悌忠信是做人的根本,在下也有老母妻子,霍将军此时的心情在下非常理解。”孙策神色肃然,“但是霍将军,自古忠孝不能两全,若是在下能全你孝道,不知将军可否改投于我的帐下。在下虽然不是英明的君主,但至少能分清是非黑白,不悖人间伦理。”
霍峻低头沉思良久,问道:“君侯高义,在下心中感激,只是在下的兄弟们又将如何?”
孙策淡淡一笑道:“但凭霍将军吩咐,在下无有不从。”
霍峻点了点头道:“只要君侯能够善待在下的一众兄弟,并从襄阳救回在下的家人,汉津从此与荆州再无瓜葛,在下也诚心诚意的称君侯一声主公。”
孙策舒了口气,但心中还是隐隐有些担忧,对于救回霍峻的家人,他没有十足的把握。犹豫了很久,孙策才歉然道:“霍将军,请原谅在下为了劝降说了大话。对于营救将军家人一事,在下暂时无法做出什么保证,只能尽力而为。”
霍峻叹了口气道:“君侯只需尽力便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