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睿容稍微蹙眉不解,仍点头侯在了堂上。
顾析已行至一旁的书案前,倒了少许清茶开始研磨。不过片刻墨汁已好,他坐下展开纸张,开始提笔写字。
楚睿容想起此人行事一向出人意表,便在厅上寻了一把椅子坐下静侯。
两盏茶的时候未到,顾析已起身白衣飘然如云般行来,将写好的纸张双手奉上给楚睿容,郑重其事地交代道:“此地多有禁忌,诸事不便。顾某所做的这一切皆是为了给长公主谋一个好的去处,还望世子能够竭力襄助,千万莫要耽搁了长公主的医治时日。”
“这些都是什么?”楚睿容脸色郑重地接过纸张,掀开一看,当先入目的便是一张药方。他粗粗一瞥,其中君臣佐使用药神乎其神,妙入巅毫,不及细细推敲。他又翻开了下面的文字,却是一篇论国策民政的洋洒大篇,观之其中,恢弘大气,精辟入理,粗略观之已是令人钦服感叹。
想不到这个少年能在顷刻间,文辞秀丽地写出了诸多鸿儒集思广益也无法扭转的弊政漏策,在他思来却是井井有条,迎刃而解。
这等的奇思妙论,若递到皇帝手中,可想而知的是如何难能可贵?但拥有此等才能的人,想必也会重新进入了皇帝的眼中,再次得以委之重任。
思索方过,楚睿容儒雅俊朗的脸上神色已由惊奇、震慑恢复到了平静,眼中的神情却还是复杂难辨。这一次,却又是一次对他重大的考量。
顾析微微地一笑,楚睿容的种种心思在他眼中自是恍如透明。他正是要看他如何的去选择?
楚睿容不经意间触及了顾析沉如碧渊的眼睛,心头猛然一惊,立刻收敛了心神,行礼道:“告辞。”
顾析举手挽留,含笑道:“且慢,世子请留步。顾某尚有一话相告,这等文书必须请世子在适当的时机才呈上,不然陛下认为是顾某故意要挟逞能,反而会适得其反。长公主的病情需要大量的珍稀药材延治,而且不能拖延过了三日的辰光,不然后果可真的是不堪设想。还请斟酌行事,一切皆托付于世子了。”言讫,他朝着楚睿容敛容躬身郑重其事地施了一个大礼。
楚睿容心中顿时大受刺激,轻哼了一声,语气抑郁道:“本世子对长公主的关怀,还轮不上顾先生来质疑。”话音一落,目光在寝室半掩的门上一掠而过,投袂转身快步地朝殿外走了出去。
顾析望住他在庭院中渐行渐远的落寞身影,唇边落下了一丝幽密的浅笑。他且要让他在一次次的抉择中看清楚了自己的心,在皇帝与云言徵之中,他选择的会是谁才让人心里生出了愧疚?答案是显而易见的,他想知道的事已然知道。今晚所算计的人当中,楚睿容便是其中的一个,既然是替皇帝来监视,却又有心来觑觎云言徵,就要承受得起他这一步步的打击。
他垂下了眼帘,长睫掩住了眸中稍稍闪动的微光。近日,观云言徵的面相,必有凶险灾难,是以那日到护城河前为她卜了一卦,显示为草木之难,东墙之害,果不其然。
若然她能听得他一言,不将那陶埙任性地损毁,也许便能躲过了这一劫。
恍惚中似有许多的云雾萦绕脑际,清静的世上似乎只剩下了马车的轱辘“支扭”、“支扭”辗转的声音,伴随了“叮铃”、“叮铃”的清脆碰撞声,仿佛是她白马前的雪铃声,又仿佛是那人赠送给她的白陶埙撞击着车厢的声响。
她不能确定,后来又几次颠簸移动,随了不时有苦涩伴随疼痛侵袭神智,眼前漆黑如渊,始终无法醒来。
昏昏沉沉中,时日渐逝,此时感官渐渐地清晰了起来,能感觉到层层迷茫的云雾后,有一个洁净而幽冷的气息安坐于梨花树下。她甚至能够察觉到梨花瓣落到手背上的细腻触觉,却依旧无法睁开眼睛,犹如一个漫长的梦境,她在其中不断的沉沦跋涉。
琴声清微飘渺,雅致悠远,那人淡然地闲坐在梨花树下看似有一下无一下地随心轻奏。
云言徵被人安置在梨树底下的软榻上,腰间搭了一条柔软的薄毡,她依然是沉睡的姿势,却是自在而舒适。
琴声让她渐渐地想起了许多的过往。这一首琴曲是她往日最喜欢的《云海翱翔》。常常在无人处拂弹,偶尔仰望上苍的云海合离,思念悠悠。母后白羽是先太皇太后的亲侄女,得她亲自指婚于父皇。母后与当年功勋贵族的白家曾经殚精竭力地辅助父皇登极称帝,安定朝局,其后虽贵为皇后,却一直无法怀上麟儿,直至嫔妃们陆续地诞下了三位皇子,数位公主后,才迟迟有了龙脉喜讯。
可惜的是,天命不曾从人愿,本应当是身份最高贵的她,却遗憾的是一个女儿身。母后常常为此暗恨不已,却因为生她时难产落下了病根,往后无论如何的调理,身体都大不如前了,就算是再想争取,奈何老天已不给机会。
卧病郁郁而终,也许已是心灰意冷,对这个后宫绝望,对她唯一能望其项背的夫君绝望,纵然有多少的心高气傲,也同样敌不过红颜薄命的劫数。
母后留给她的最后印象是沉默、寂寥、孤独,她永远也忘怀不了母后那双空洞的眼神,那样的韶华正是一个女子最宝贵的七彩时光,而身体底下的灵魂却已如一团燃烧殆尽的惨白死灰。随了先太皇太后与母后的先后薨逝,白家紧随着惨遭两朝天子的打压,如今早已风流人散,不复当的年辉煌。唯一的么舅为了明哲保身,毅然举家齐迁出了玥城,隐匿于蔚国山野间再杳无音信。
她每一次在无人时吹弹《云海翱翔》,她的心都远远地飞出了这一道道宫墙,飞离了这一片屋宇连绵的金碧辉煌。但每一次当琴音袅袅随风而散之时,她都发觉身周仍然是这阴谋重重的宫闱禁苑,仍然是这尔虞我诈的权利斗场。
她置身于这一片锦衣玉食的华殿中,心里有的也只如母后那般的沉默、寂寥、孤独,但她又不得不争取。不得不利用母后的离弃博取父皇的同情爱怜,不得不利用母后教导的世情机变去应付自己的生存,不得不利用自己刻苦所学的一切去让父皇青眼相加,保留住了自己在他心中的分量,保留住了属于母后与自己的那一份华贵的身份和体面的尊严。
在这深深的宫廷之中,亦有人是例外的。那个人就是从小皆维护她,与她言笑无忌的三哥。
他是父皇最宠爱的净贤妃所出,想来是从出生起就享有了万般的宠爱与呵护。可是在这权谋诡诈的后宫,就算是最严密的铁墙也会有疏漏的缝,所以这个三皇子从小身体就并不好。年长后双腿更是得了寒症经络受阻,有行动不便之虞,纵然聪颖灵慧,也与皇位无缘了。身有残疾的人尚不能入朝为官,更何况是登临宝鼎坐拥九五至尊之位、统御百官的帝王。
他经历着由宫廷里的众星拱月,到疏离背叛,却一直笑着面对了这一切的世情变幻。送走了母妃的离世、父皇的驾崩,迎来了太子的登基,一路走来的痛楚、悲伤、磨难,都深深地隐藏在了他潇洒疏朗的言行之下。
还记得第一次的相见,在那么明媚的春天,她追逐着断线的纸鸢翻上了宫墙,杏李夹杂的花树下,一位年少的皇子正坐在轮椅上默默地凝望住天空,眼神是如此的落魄沉郁。而她微怔地呆在墙头,恰好撞入了他的双眸里,两人对视了良久,眼中交替着无数的情绪与计量,最后皆是相顾地发出了一声会意的欢笑。
在他的眼中,一向闲雅雍容的四公主,竟也有如此放纵肆意的时候;在她的眼中,一直万事不萦于怀的三皇子,竟也会有在无人处有沉寂失意的面容。
脑海中思绪万千,竟宛如浮云幻象般层叠不穷地涌来。
“该是时候醒来了。”
一人仿是在耳边的低语,声音飘渺清闲。
她缓缓地一一想起那天晚上所发生的事情,脑海中的片段惊鸿掠影过后,已然睁开了凤眸。映入眼帘处果然是漫天覆地的梨花如云,欺霜赛雪的芳菲温柔如诗地渲染出了这一片如水宁静而澄清的夜空,映照出了极目远处的星子点点,眼前所见的这一切景色皆显得幽谧而美丽。
云言徵看向右手边,此刻顾析也靠在一旁的软榻上,安静地看住这花海与星空。她极少的在这没有防备的时候与人靠得这么近,虽是两张湘妃椅,但却毫不避嫌地并头排着,两个人一起靠在上面的时候,竟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微妙感觉。
她收回了目光,看落在自己的软毡上,雪白的颜色里缀满了莹白的花瓣,柔软而芳香,一种酥甜的味道被风卷得若有若无地掠过鼻尖。心里似乎也有一种若有若无的感情在发酵,在她的身旁从来没有一个人似这个少年般不受礼法的约束,不曾在意过她的身份,无论是蔚国的长公主,还是九天骑的主帅,他和她针锋相对,他和她言笑不拘,他和她相约打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