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四目相投,皆看到了彼此的眼里点点微妙的笑意,然后笑语晏晏中就有了一种针锋相对的意味。
她将计就计的想法,才露了点端倪,他便通盘明悟,心思之聪颖,又岂输于比干九窍。云言徵心下暗自盘算,接下来的谋算可否打动于他,思绪在脑中飞快地翻转了一遍,这个人实在是太通透了,敏捷得令她无从把握。
云言徵长眉微敛,思量片刻,既然已施行无赖,那便让她无赖个彻底了罢。她心意决然地道:“蔚国珩王视顾兄为知己,蔚国大将诚心与顾兄相交。如此深情厚谊之下,顾兄依然可以见死不救,存心残害蔚国大将,如此无情无义的名声,若然是传到了敌国,只怕顾兄也难以取得别人的信任?说不得还要去面对各种的猜疑与非议。虽然流言的方向,顾兄可以改变,但关乎顾兄为人无耻的流言要是终日不息,为此等的末梢小事而蹉跎了光阴,岂非大材小用,辜负了顾兄的一身才华?若然顾兄执意要无情到底,不接受我的建议,为了不让顾兄出世相助于敌国,我也只好不惜这一双手了。”此刻,眼前的这个白衣女子似乎骤然地明亮了起来,宛如出匣的宝剑绽放出了耀眼的光华,就连同她的这一番话语都似带了凌厉的剑风般划过了他的脸颊。
顾析眼神如风云变幻,幽幽浅笑后,轻轻掸了掸本就了无尘埃的衣襟,忽而就改变了口风,似乎有些怨愤和无奈地道:“好。那我们就以半年为期,半年后,顾某与云将军的师徒名分将会一笔勾销,不复再存在。”
云言徵垂下了眼睫,遮住了此刻眸中翻滚的思绪,心中轻叹了一声,她已尽力了。能出自非武力而与此人有更深的一层牵扯,这已是最好的结果。唯有如此,才能有日后斡旋的余地,况且这种责难和威胁,以后要化干戈为玉帛也可以是一笑置之的事,只是谋划人心的手段罢了。生在皇家耳濡目染,早已深谙此中的道理,更何况本就是冰雪聪颖之人。她点头应承,转瞬间便已虚心请教道:“好,一言为定。只是不知拜顾兄为师是要行何种的礼仪?”
“顾某也得先看一看云将军你是何等的资质,才好因材施教?免得埋没了云将军你的天纵之才。”顾析看住她稍显郁卒的眉眼,笑容更深了一层,低缓地轻道,“在此之前,且让顾某先瞧一瞧云将军是如何将京畿的这一起血案解决了再说罢。”
云言徵并未将他言语中的调侃与不敬放在了心上。她行动中白衣劲节翩逸,拱手为礼,含笑道:“既然如此,便不再叨扰顾兄了,本将就此告辞。”似乎她并未曾为难过他般,潇洒地就转身离去。
绿意浓荫氤氲的凉意里,顾析白衣胜雪犹似天云般地闲坐于落花丛中,乌漆眉眼,目光清湛如水,而后微微弯起的润洁唇角却似噙住了一丝最温软的弧度。
接下来的几日,云言徵既没有惊动楚睿容,也没有去找云言瑾商议。手下的暗哨,皆是她一人掌控,平常在军中作为暗谍刺探敌军情报,曾助她堪破多少敌情,战胜多少顽军,而今日用在了京都血案的秘查中,自然也不会让人失望。
这些暗哨,只要她定下了目标,自然会用各种的方式,从各种的渠道中获取消息的来源,然后择要暗中禀报上来以供她参详。只是如今身在京都,她身边的暗哨并不集中在此处,再者也不便太过于明显行事,以防他人察觉她手中在暗处所掌控的这一拔利器。
暗哨沐冬送来的消息,那夜推倒刑部书架盗走丽妃失踪案宗卷的人,竟出自宫里那位的吩咐。他们才在大理寺消匿了血字,那边的宗卷就遭窃了,这是巧合还是证明了她心中的那一番猜测?当年的丽妃究竟是谁有意送进宫里来的?是当年不太得父皇宠信的太子,还是另有阴谋者?
她与三哥等人的行止可说是一直在皇帝的监视中,她的长公主府倒还干净些,三哥的王爷府里可就是各家各派的探子云集其中。
就在蔚国玥城弥漫着危机四伏的氛围当中,珩王府的“微云园”里却是显得格外的悠闲宁静。
幸好园子的方位极其孤幽偏僻,又是独门独户,珩王以顾先生喜欢清静为由,不准闲杂人等随意接近此处逗留。连府里的饮宴,府外的邀请,皆以先生体弱不善应酬为由为其统统挡诸在了门外,明摆着流露出一丝“专宠”、“独占”的意味。那些探子想要查探情报更是不易,珩王已年过二十仍尚未娶妻,原来是喜好男风的暗道消息一时间在玥城的官员中不胫而走。
她推开了繁芜花枝半隐掩的木门,入目时尽是参天的梨花古树。遮天蔽日,翠玉雪白,细细碎碎的清凉顿时就已拂面而来,微风轻抚之中能让人油然而生出一股惬意的闲适来。
园中只有一道白汉玉石铺就的路径在林中弯弯曲曲地环绕了一圈,始终不通向主屋,若然随意踏入芳草地,穿过梨花树林却可见一排古雅的屋群出现在了眼前。明媚的阳光从梨花树优美的绿叶间筛透了进来,一丝丝地落在了人身上早已变得稀薄而清爽。
云言徵扛了一个灰色的布袋,穿越过了树林,走近主屋,便已望见顾析正悠闲地倚在一棵参天的梨花树畔,云衣如雪,身姿修长。仅可见的侧脸上眼帘半阖,神情寂静而柔软宛如天边月下的絮雪浮云,顺肩披落的长发也在微风中轻轻地拂动,一只手横抱在腰间,一只手在虚空中翩然舞动。
王府内外正歪风劲吹,此人却安然自若,似乎一点也不在乎自己的立世名声。还是,他当真喜欢上了三哥?云言徵为自己的臆想忍俊不已,还是说此人果真有所图谋,能当常人所不能忍之事?
他浑身上下皆似流溢出了一种看不见的音律,云言徵默然地站在了五步之外。初时只以为他在闭目假寐,后来仔细地瞧了瞧他唯一在动的手指,觉得那似乎是一种与什么有所呼应的举止。
再看着他的身边,那随风如蝶翼蹁跹而落的花叶,偶尔起起伏伏的发丝和纷纷扬扬的衣袂,云言徵略一思索,问道:“你这是在听风?”
顾析扬起了一丝浅笑,低声细语道:“不错,风吹过不同的东西,它们都会发出不一样的声音。而这些细微的声音汇聚到了一处,便成为了前所未有的美妙乐章。”他言毕,缓缓地撩开了眼帘,望住了眼前落下的花叶,神色淡静地望向她,“你的琴弹得可还好?”
琴么?云言徵目中的黯然一掠而过,淡淡应道:“还行。”在统领九天骑之前,她也曾和别国的公主一样,以才貌名动天下,但并不觉得那是她云言徵的荣耀。那只是一个身为蔚国公主的荣耀,一个身为九重宫阙中的女子为了摆脱命运而运用才情智计引起了父皇更多关注与荣宠的本事而已。
顾析的眼角余光掠过了她心事忽现即逝的眼眸,转而看向了她背负重物的肩膀,饶有兴致地微微笑起道:“不知云将军今日大驾光临,对顾某又是有何所求?”
云言徵不禁莞尔,在这个人面前一点作伪不得。她背着重物走到他的身旁,将那个包裹轻放在草地上,理所当然地道:“此园遍植梨花,因了顾兄入住此处,今年的花色竟比有史以来的都要玉白上了九分。我自然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来找顾兄自是有要事请教了。”
顾析倚靠着树干,转眼望向她,淡淡笑语:“如今云将军尚未拜入我的门下,你我也算不上何等的知交好友,不知云将军是要以何种的立场和身份来请顾某给予指教?”
被他拒绝得丝毫不留余地,云言徵也不生气,笑吟吟地道:“你我迟早皆是师徒,又何必计较这迟早呢?更何况顾兄曾说过要考量的我资质,如今我也正是为了此事应命而来,顾兄又何必要将人拒于门外呢?”
她大大方方地在他的面前将包裹打开,分别端出纸笔,又将其中的记载文书散落于地上。最后干脆盘腿坐下,仰头对着他道:“这些是我近日来收集到的谍报,其中真伪相杂,便想请顾兄给予参详参详。如此,顾兄也可借此考量于我,瞧瞧我的天赋和资质究竟有几成,是否能令顾兄你满意?”
顾析随意地看了眼地上文书,最后将目光落到她仰起的脸上。自知她是想试探于他的实力虚实,以及借此窥视他与这京都谜案背后的干系。她是非常自信自己和云言瑾的能力可将他囚困在这玥城里为他们所用,还是不能预料仅仅凭借这些只被他过目不忘的片言只语,零星谍报,就足以他去伪存真,加于利用,制造出了蔚国朝政中的诡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