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析仍然是不慌不忙地笑了一笑,缓声道:“你站起来,跟我走出去,一切都会好起来。外面的阳光都已出来了,大家都在庆祝战争的胜利,你不想出去看一看么?”
“我不应该去接那一支箭,明明料想过凭他的武艺应该伤不了。”云言徵眼前一片空蒙,她根本看不清眼前的人是谁,只听见屋里有一个声音在回应,那声音感觉既熟悉又陌生,她根本想不起来这个人是谁?“如果我不去管那支箭,就不会中了傀儡蛊,就不会是如今这样的模样。但那时是为什么呢?”她微微偏了偏头,似乎是在回想当时的情形,而后嘴角一扯笑了一笑,整个人宛如血染的人偶诡异而明艳,“好像是我不由自己地就去把箭给挡了,我的身体竟然快过了我的意识……然后,我还为自己找了一个借口,告诉自己那是因为我不想他获得全胜,不想看见他将一切掌控在手里的悠然自若,不可仰视的样子。”
顾析开始沉默,他眼中的神色幽邃中划出了一丝波动,看着她仿似不能控制自己笑容动作的人偶,又仿佛是一个临死之人对自己一生的回顾。“你后悔了?”他良久后轻声地道,眼神莫测得宛如星空浩淼而宁谧。窗外有天光泄入,却照不到这两人的身上,隔着层层轻纱帷幕,淡淡的光辉氤氲出他颀长的身形轮廓,投射在屏风上的背影显得孤高寂寥。
“我也不知,只是在晖城……在那山丘上凝望住他穿上我的盔甲战袍站在城楼上,心里的感觉有些怪异。感觉那似乎就是我自己在守护蔚国,却又不是……”她僵硬地皱了皱眉头,似乎这里的情绪有些混乱,她也无法表达清楚,“可是……当另一支箭同样射向他时,我的心依然如前一次般的提了起来,然而我与他之间的距离那么远,我手上的弓箭根本就射不到那一支箭,我的马再快也赶不上那一支流矢,心里就似被人用刀尖抵住了心脏凛凛作痛。后来,我才发觉原来他真的不需要我的担心,他的箭射得极好,甚至比我射的还要好。那一刻,我的心里涌起的竟然不是懊恼自责,而是欣慰一笑,待轻轻地呼出了一口气后,整个人都轻盈自在多了。”
面对于眼前这个女子无意识般的表述的情感,顾析却面无表情俊秀绝伦的容颜宛如冰雪的无情。他自然知道这样的情感代表的是什么,可他此刻并不欣喜,也不想对这样的情感加以利用。在他的布局中,是不屑对这样的情感加以利用的,他对别人无情,也不需要别人对他有情,而他竟后知后觉地发现,偏偏他对这个女子的感情是例外的。
“你不是一直在提防他,戒备他吗?”他淡淡地道,眉眼漠漠中如冰封的河面看不出一丝的情绪。
“嗯,他从一开始出现在三哥的水榭里,就是一个让我不能放下心来的人。”云言徵的眼瞳微微有些收缩,语气有些游离:“可为何当我看见他的手臂上养了血蛊,还因此而消耗了血气,面色苍白,棉絮般昏睡在床榻上时,我心里隐隐地却有一丝愿以身相代的想法?”顾析隐约看见了长发后的那双凤眼赤红得愈发的诡异,神光迷离,随之她幽密的心思悠悠打开:“明明那时我还心怀戒备,一切都将他放在敌对的位置上来思量,甚至是我还利用了他和他的易容术来施行金蝉脱壳之策。但听到他所乘坐的战船遭袭覆没……那一个晚上,心里却似有什么按捺不住地要破茧而出,整个左臂都麻木疼痛,巫医明明说过要我克制情绪。那一个晚上,我竟然做不到,一个晚上都没合上过眼……明明两国开战还有那么多的事情等了我去解决,我却不能闭上眼睡去……为什么呢?”
她轻轻地问,似在拷问自己,又似在对面前的人提出疑问。
“你觉得他其实并没有想象中的强大和无所不能,你为自己的这一次计策感到后悔和懊恼?”顾析在静寂中幽幽地响起了轻柔的语调,又是那么的真实,宛如春风般抚慰人心。
云言徵静静地等了许久,似在艰难地回想了什么,随后又轻喃道:“从小到大,他是第一个我看不透的人,我身边的人都带有伪装,唯独他那一张脸面下藏了什么样的表情和心思,我猜度不出来。当我认为他并不是那么的强大可怕,并为之后悔自己的谨慎以及戒惧时,他……却又挟带了我预料不到的绝对的掌控力回来了……每一件事情的发展,似乎都是他精心经过安排好了的,每一件事情的发展似乎都会顺了他的心意去发生……”
她骤然停住了话语,右手不自然地有一些颤抖,似乎是从心底深处涌出来的恐惧使得她浑身都有些寒栗。
顾析定定地凝视住她的眼睛,那双清极的眼瞳中顷刻漾起了一丝奇异涌动的波澜,他轻声如月底清风无意地划过尘世,又仿若来自远古的询问:“你查到了一些什么?又看出来什么了?”
“他像是想要毁掉一些什么……”云言徵的意志在这样轻柔的声音中恍惚一松,喃喃地道:“又像是想要重新建立一些什么……他想打破如今四国的平衡……他想要……”她的思绪和言语都有些跳跃,似最后的那一点频临的意志在挣扎。
“或许事情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你为何不朝另外一个方向去想呢?”顾析眼眸中的幽思恍如月笼云烟蜿蜒升腾,似有香花明水在他眼中悄然绽放潺湲,蓦然地抓住人的神志,他声音清澈如琴弦泠泠微弹,带出引人入胜的语调:“比如放弃……不甘……后悔……眷恋……”
他的声音悠长如梦,似要将人带入他这样温柔营造的梦乡之中。
云言徵脑海里最后的一点意志随之他的声音,沉入了渊底,划入了梦靥般的困境。她的右手缓缓脱力的松开,整个身体都似失去了支撑的精神重心般的在摇摇欲坠……若屋内有第四个人,此刻便可看见顾析的右手上紧紧的握住了一截锋利如冰的剑身,鲜血不停地从他绽开的皮肉里嘀嗒落下,已在光滑的砖面上凝了一滩不大不小的血迹。
在此时此刻,他对云言徵施展离魂之术营救的过程中,绝不容许别人的介入斩断了他与她之间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神思。
若一旦遭遇破坏,云言徵就不能顺利进入他所营造的梦境里,而是彻底地失去了自我的意志,冒着遭受蛊物侵袭的危机。
而这一柄寒凉如秋水的长剑正握在一个面容粗犷的卫兵手上,他的眉眼隐在阴暗之中,眼神炯炯。他的剑从顾析背后刺过去的时候无声无息,却还是在最后的紧要关头被握在了掌中,至此之后,这一柄剑既不可再近一步,也不可再退一步。
眼看云言徵将要从太师椅上跌落地面,那个卫兵顿觉手上一轻,“叮”的一声微响,他的剑断开,半截被人以脚尖接住轻巧无声地放至地上。当他再抬眼时,那个白袍银甲的少年已然将云言徵接在了怀里横抱住站在太师椅前,他冷然的眉眼眄视于他带起了莫名的压迫之力,肃然地道:“我知道你是她专门安排下刺杀失去自我意志的自己的暗卫,可如今你想置她于死地么?”
“你施展的应是魅魂术?难道就是在救长公主么?”暗卫一瞬不眨地盯视住他,一字一句地反问。
“是救是害,你尽可在一旁看着,但绝不可耽误了时机。若你还是信不过,可以提出一个条件与我作交换。”那个少年乌漆的眼瞳中冰凌无底,语音却压得轻缓无比,仿佛是一阵风吹落花的轻响也怕惊醒了他怀中人似的,然而他那悠悠的语气之中又带起了一股不容别人抗辩的威仪气势。
没有知觉的身体,仿若灵魂的释出。
云言徵感觉到自己似跌落了深渊,坠入了无尽的黑暗中。
待有白光一闪而现的时候,她看见了荒芜大漠,酷月当空,一人一马似乎迷失在了漠漠的黄沙上。然而当她千辛万苦地凭了记忆找到传说中绿洲时,那里只是一片长满了荆棘般植物倔强地伫立在贫瘠土地上的黄沙沙丘,并没有她渴望已久的清澄水源。
但就在这样荒无人烟的地方,却有一个人坐在利用沙漠中的植物支起的白纱帐幔中,悠然自饮。
她迫不及待地驰马过去,下马抱拳相询:“在下与同伴约定在此地一起返回梵城,不意他来晚了。我囊中清水已尽,兄台可否赏一杯不夜侯解渴?”
“无妨,请进。”纱幔中的少年一笑相邀。
茶过三巡,她才意识到了自己的失礼,微笑道:“敢问公子贵姓?”
“顾。”他目光似凝定于摇曳在夜空中的花枝上,在她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却听见那低泠的声音清淡地道。
“芳草顾、离人顾、倾城顾?”她似笑非笑地接话,语气却极是诚恳。
“顾析。”他这回并没有犹豫,眼角的余光掠过了她的脸,洞穿她想知道什么般,继续道:“并非相惜之惜,而是分崩离析之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