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析看了她一眼,“此事也该跟你说清了。”见她神色轻松,也就不戳穿她的心思,声音轻柔地道:“你身上的傀儡蛊我尚未能解除,在京师时对你说谎是为了掩瞒别人的耳目和让你无需思虑担忧。我那时只能够用金针和龟息药让它在你体内沉眠,减缓它萌发的速度,但此次你前来战地,无论是交战之时的内力催动,还是血腥之气的激发,都会使它提前醒觉,在你的身体里再次萌动。”
云言徵容色微白,却并不惊惶,微微一笑,淡然道:“我早已知道这样的结果。”
顾析对于她的沉静坚固,心中暗赞,点了点头道:“药材我一路采买,加上你属下采摘回来的琥珀花和青骨虫在你房中发现,已加入了我配制的药方当中。”他“唰”地一下将衣袖抽上来,手臂瞬间展现在云言徵面前,只见他手腕以上,肘骨以下两边皆用红线扎紧,勒得皮肉紧实,其中一条血脉狰狞暴起,在中间处的皮下隐隐的显出了一颗桂圆核大小的东西。这一条血脉兴许是久不得畅通,或兴许是为药物而侵蚀已成了怪异的深紫色,就连带着那一段的肌肤都显得乌青淤胀。
“这是什么?”云言徵眉尖一蹙,沉声问着,心头突突地跳,隐隐地有什么答案要迸出人的心头。
她抬眼望住顾析,这个白衣少年却是微微一笑,温柔道:“这是血蛊,我已养了它多时。只因傀儡蛊需要养蛊者的鲜血为药引,我无法得知它是何人所养,也没有时间容许我去寻找探究那些蛊师的行踪,只好养这一只血蛊试一下。”他虽说的是“试一下”,眼眸中的神色却是笃定自信,能让人蓦然地心安淡定。
“你……这样养着它,必定有很大的损伤吧?这手臂的血脉经络会影响全身的血液流动脏腑运行……”她忍不住不赞同而有些不自觉地焦急地提醒他,或者是企图要说服他立刻放弃这样残忍的方法。
“无妨。”他只是笑着说。看见她眼中没有隐藏的担忧,才又缓缓地解释道:“我身上的血液里有各种各样的药性它侵蚀不了我,而每隔一个时辰我会松开红线让血液流通一阵,只要掌控恰当不会对身体造成不可逆转的伤害。”不会造成不可逆转的伤害,就是说只是他熟知医术药理,又对蛊物有所了解,自信地将伤害的力量减缓到最小而已,而并不是毫无伤害。
“这些时日我已将解药配制好不断服下,届时只需将这血蛊渡到你的体内,让它捕捉傀儡蛊,并将解药带入你血液当中,应该便可再无后患。待你修整些时日,养好血气,我们便可以开始医治,至于成效能达到几成,我也不敢十分断定,毕竟是第一次畜养这种血蛊。试与不试,决定都在你。”他的声音从来没有这样的恳诚真挚,对于这样医术上的态度近乎严肃,有别于平常的悠闲疏懒,“不过,我要提醒你的是,傀儡蛊觉醒后会第一刻去入侵心脏……”他伸指点了点额头,容色平静,声音清泠地道:“然后顺由血液进入你的脑中,最后就是彻底地将你掌控住,只听从驱蛊者的命令行动。”
云言徵已不止一次听到这样的言辞,清晏找来的蛊师也曾这样提醒她。她以过人的心志,将如此可怖的威胁排除在自己的思虑外。从小除了母后真心真意关切过她外,再无别人真正的诚挚的为她设想担忧,早已习惯独行独断。后来与三哥也算是相依为命,互相照应关切,但三哥如今已自顾不暇,她也不愿再去增添他的烦忧,只是自己一直默默地承受这些来自各方面的重压。
看着她决绝而坚固的神情,顾析眼中闪过一丝赞赏。他知道,似她这样坚毅冷睿的人,需要的并不是廉价怜悯。而且他也认为这种对事情无任何帮助,无法改变任何即将要发生的危机的廉价怜悯,对即将承受的人有丝毫用处。。
除却了蔚国百姓遭受敌国攻击所带来的苦难还让她记挂,还能让她坚毅的心中生出一丝柔软和悲悯外,云言徵早已做好了准备。只要一旦感受到了蛊毒不受控制在身体横行,她绝不让自己做出丝毫违背自己意愿的选择,届时自然会有她早已安排妥当的暗卫出手将她绝杀于地,避免灾祸发生。
这样的惨烈,顾析不是不能料到。就是料到了她会有这样的死志,他才会如此刻不容缓地想出了这种医治的法子。
“你为什么要想尽办法救我?”云言徵不期然地问出了中心的疑虑,她目光炯炯,在烛光中万分明艳动人。
“这种蛊毒太过阴损,我不想容它在世间横行,所以想出了这种损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方法。你可以当成是我将你当作试验,兴许这次可以成功,也兴许会失败。”顾析眼眸微敛,散发出一种锐利可以穿透过虚空的冷然光芒,语气坚决地道。随后,唇角淡淡一笑,他柔软地低声道:“还有一个理由是,我也不想这个世间骤然少了一个你,那样我会觉得寂寞,会觉得无聊,若然这个世间骤然少了一个你,也会因此变得无趣许多的罢?”
他在这边轻声地感叹,云言徵却在那边怔愣。
她从未想过,这个世间会有一个人因为少了她,而觉得无趣无聊?
她成为了他寻找乐趣的对手了吗?
望向云言徵秀雅明婉的脸上那若有所思的笑意,顾析不期然地也想起了这一路上自己与她的斗智斗勇,还有那一次躺在梨花树下的谈心。许久,许久,没有人与他这样平起平坐,安然平静地仰望星空,无拘无忌地谈论说笑。他散漫地温柔如水地提醒她道:“若然你感觉到左肩麻痹疼痛就要提高警惕,那可是蛊虫觉醒的预兆。必须尽快做出决定了,待到蛊虫入侵心脏,即便是妙手回春如为师我也要回天乏术的。”
云言徵忍不住“扑哧”一笑,每一次他说到“为师”的时候,她都觉得他是言不由衷,多少有种戏耍她的味道。
这样融融的月色穿窗而过,映照在大堂的地上。这两个“舍之”心中如冰如山的壁垒隔阂,似乎也随之不知不觉地在消融减弱,而他们此刻却不自知。
竖日,趁着敌军退去,晖城里的蔚军都在修整补漏,以备敌军再次攻城。
云言徵夜里稍作歇息,清晨又已起来巡查防务,整理各种情报,与众将分析局势布防。查看战资物备,督促辎重军饷。忙忙碌碌下来,已经日落西山,又是一天的黄昏时分。
云言徵站在城头,凝望住天边的残阳如血,暮云尽染,瑰丽无端。她心头蓦然升腾起了一丝的悲凉,不知自己他日身死之时,还能否看到如此雄奇壮观的景色?不知是百战而死,还是决然自戬?不知届时可有谁为她身披素缟,坟头洒酒,轻声吟歌?不知届时豫军是否退败千里,蔚国百姓是否早已幸免于战乱之苦?
她不由地想起,昨夜那人说,若果这个世间少了一个她,他是会感觉到寂寞以及无聊。这个人当时说得那样的真挚无瑕,就连她也分辨不出他这一句话的真伪?顾舍之啊顾舍之,我可以选择相信你么?
云言徵从城楼上拾阶而下,偶遇前来的沐冬,才幡然想起这一日都不曾见过顾析的身影。不由迎面问道:“你可知顾军师此刻身在何处?”
沐冬顿了一顿,神色有些古怪,低声回道:“云帅,顾军师今日一日都在厢房之中没有任何的动静。属下曾刻意留心倾听,房中也只有呼吸之声,再无其余声响。”
云言徵微微蹙眉,难道这些时日他当真累成了这样?
“听林浚偶然说起,顾军师在苏城与他们相遇时,身上似乎已然带有内伤,不知是否在那长延河中的一役上留下了后患?”沐冬神色疑虑,语气中也透露出了林浚话语中的担忧。
若然顾析身上果然带着长延河上一战时所留下来的伤患,那么最内疚不安的就当是林浚一众人,首当其冲地自然是林浚其人。
云言徵默然颔首,明白了沐冬告诉她的目的,轻声道:“我去瞧瞧。”
沐冬朝她躬身一礼,不再言语,只避开一旁待她离开之后,才又继续上城头完成他的巡防,他的真实身份不可公开。
云言徵大步流星地赶往顾析暂时居住的院落。此刻,暮色苍凉,冷月如刀,此处庭院却是寂静无声,几乎隐没在了黑暗之中。她凭借目力,穿廊走径,轻推了他的房门已然在里面上锁,云言徵屏息而听,房中果然只有呼吸之声。
若是在平常,她这样的动静,只怕他早该醒来。据于以往的经验,云言徵再次不假思索,直截了当地掀窗而入。
上一次她是来找他密谈计策,自然要掩人耳目,这一次她就无需再如此偷偷摸摸,自行去找了油灯点上。